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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小哈忽地惨叫一声,退后两步。
“怎么啦?”小芳诧异,“疼?受伤了?”
小哈开玩笑道:“刚脱了一层皮。”
自她丝巾帽子密裹的小缝中,小芳只见他脸容苍白,皮肤薄得仿佛见到血管:“小哈你要保重身体。好起来。”她又道,“以后某一天,你将看到一个全新的我——尽管回不到从前,我也一定有脸见人!”
小芳今天心情变好,开始滔滔不绝,自闭忧郁五个月来未曾如此健谈过:“不开心的时候,伤口特别痛,日子特别难过——可我现在伤口不难么痛,反而有点痒。它就像等待春天那样痒。我知道我一定会好过来。”
“我等你好消息。”小哈虚弱地道,“不知是否能够送行。”
“下个月才知道启程日子。”小芳赶他回去,“瞧你半死不活的,快回家休息,不准乱跑!”
小哈默默垂首回家去。他依依不舍地回头来,向小芳高声道别:“小芳,好好过日子,好好画画,要乐观,永不放弃!”
“再见!”她挥手,“别婆婆妈妈了。我欠你一幅画像,一定还!你是我的幸运星。”
小哈微笑:
“再见!”
蹒跚地,走入暮色中。
他俩没有再见,不知后事如何。
——小哈确实刚脱了一层皮。
主人把他用清水洗净,放入脱衣池,一见背上水分稍干,用细眼喷壶喷上一些脱衣素。一般用药后三四天便开始脱皮了。
小哈脱衣时,外表便湿,反应迟钝,背部弓起,那层皮,先自背部剥离,然后是头,四肢……脱出的皮,主人夹起放入冷开水中,把黏液轻轻漂洗干净,再在玻璃板上小心拉开,成标本模样……那就是“蟾衣”。
小哈是一只癞蛤蟆。他像其他懒蛤蟆一样,想吃天鹅肉,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即使天鹅沦落了,仍是一只天鹅。
他无条件奉送的,是克制的欣赏和激励,期待她有日振翅高飞吧。
癞蛤蟆有个学名:“蟾蜍”。他的祖先在月宫里头待着,千秋万世。自己来世上一趟,也作全盘贡献。
一直知道自己长得丑,躯干粗短,皮肤黑糙,浑身是颗粒,眼睛和鼓膜后方,那些大大的突起的疣粒状物,还是他的“宝贝”。蟾蜍本身有毒,所以病害、天敌很少——他只是敌不过人类的魔掌。
喜欢静,怕惊扰,生活在湿暗的水边草丛,以昆虫为食。作为冷血动物,需要冬眠,靠体内积蓄的肝糖和脂肪维持生命。
但若干日子前,他苏醒时,遇到一位漂亮少女,在水边写生,穿上新衣招展,骑自行车上课,向男朋友们发脾气、唱歌、逛街、哭泣,独个儿沉思找灵感……她扔掉的草稿他还偷偷地藏过两张。
即使她毁容了,他的心没变。
她有机会就医整形了——可自己呢?生命已走到尽头,永远得不到一幅亲笔画像,在世间留痕。
这就是生命。
这天,养殖场的主人来采浆了。
蟾蜍耳后膜及皮肤腺肿瘤中,分泌白色浆液,叫做“蟾酥”。干制后事中药瑰宝,可解毒、止痛、消炎、开窍、醒神、强心、利尿、抗癌、麻醉、抗辐射……
小哈和同伴们见主人准备好瓷盘(忌用铁器)、手套、口罩、眼镜……知大限将至。
主人把他们洗净抹干,左手抓住身体,拇指压住背部,其余四指压住腹部,逼使腺体肿瘤充满浆液。右手用一个坚硬的金属铜制酥夹夹住腺体,使力,皮肤迸裂浆液喷射道酥夹内或盛器上,每夹挤几次,再以竹片刮去净尽。
新鲜浆液,白色微黄,油量发光,黏性大,拉力强——是生命的悸动。
为防变坏,马上用铜筛滤净,以竹片涂布于情节污垢玻璃板上阴干或晒干。怕它发霉,必须密封保存。“蟾酥”成块状,愈陈愈黑,品质愈佳。比蟾蜍的生命恒久。
小哈从此作别人间。
翌年春天,小芳经过漫长、复杂、细致的手术,五官扶正、对称,脸容改善了百分之六十,心理上的自卑自怜也随时间过去而渐渐复原。最开心时,第一个要见的人——
脱衣、采浆后的蟾蜍,死后被除去内脏,洗去血污,用竹片撑开腹腔,一个一个一个,挂在通风处晾干,制成四肢完整身体干瘪的干蟾。蟾衣、蟾头、蟾舌、蟾肝、蟾胆,均可入药。
“小哈真不够朋友!”小芳懊恼又遗憾地,“怎么失踪了,音讯全无?”
她回到水边故地,小哈没有出现过。
她欠他一幅画像。
《似颜绘》李碧华
高桥良三自宿醉中迷糊地醒过来。原来已昏睡了一天。昨夜到今夜,之前呢?到过哪儿?头疼欲裂。
翻翻口袋找香烟,有个扒窃回来的钱包,还剩下一千元,其他的已花光。对了,在大阪不夜城,阪急东通商店街……
这个小混混,跌跌撞撞地跑进厕所,先撒了一泡尿。踢开几天没洗的酸臭衣物,把头脸伸进水龙头下冲洗一番。
这才稍微回复神志。
正待刮胡子渣,往镜中一瞧。
——咦?
眼睛出毛病了?是嗑药的副作用吧?妈的,义男这小子老是给次品。见了非揍一顿。还说是兄弟,前天还借了他五千元。
良三定睛再望向镜子。
伸手抹抹水汽,用力抹,在用毛巾擦擦擦。如果镜子有皮肤,早已擦得出血了。
镜子没有皮肤——而高桥良三赫然发现:他只有皮肤!
他只有一层皮肤。他的脸一片空白,五官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张脸”。
“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睛呢?鼻子呢?嘴巴呢?它们不见了!救命!”
他摸索自己的脸,没有凹凸,没有孔洞,也没有应有的器官,就如一张呗橡皮擦掉一切内容的白纸……
“为什么?为什么?”
他跌坐在马桶上,痛苦地想想想,用尽全身力气回忆,究竟这是一个噩梦,抑或是一场变故?
得罪了谁?被诅咒?屋里有鬼?自己瞎了?第四度空间?……
什么因由?
他开始想起前一天晚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
睡到华灯初上,如前跑到地铁站火车站一带找寻猎物。运气不错,偷了个钱包,大概有一万多元。
然后去了弹子房,又吃了顿烤肉,喝了不少酒。
在一家快餐店露天座位喝咖啡,手机响了,菊子说那该死的东西提早来了,她今晚“不方便”。
良三呷一口咖啡,见到商店街对面的马路上,鲜嫩的粉红色。
短直头发,皮肤滑不溜手的“女学生”形象。她穿一件粉红色T恤,迷彩牛仔裤,球鞋,在摆摊。
阪急东通商店街夜来有很多小摊子,卖唱、摆卖银手镯、铁线花、小玩具。也有为人看相算命占卜的江湖术士,孤清地点一盏灯,等待失意的人前来问津。
女孩在干爽沟渠旁占个空位,摆两张小红折椅,屁股大一点的都坐不了。身畔有一堆非常高校感觉的颜色笔,“无良印品”的盒子铁罐,旁边有个背囊,下课后兼职找外快似的,开始她的街头小生意——
“似颜绘”。
她很安静,一直垂头不语,偶有搭讪者,都是年轻男生,但最后也没光顾,只瞄瞄地上展示的人像画便走了。
高桥良三有点酒意,女友又失约,无聊得很,起了歪念,过去戏弄她。
他坐下来,问:
“给我画像,多少钱?”
女孩指指地上的卡纸,写着:
“You choose the price.”
“我不懂洋文。”他装傻,“你得客人翻译一下。”
“你认为该给多少就给多少。”
“啊哈!”他笑,“有这样的事?我‘认为’?”
良三心念一转,便道:
“好,你来画我吧,画得像,才可称‘似颜绘’——”
“不像不收钱。如果还不错,你自定价格好了。我只是赚点钱交学费。”
女孩望定良三,然后摊开画质用心地画像。每次抬头望他,他就变一个表情,捣蛋似的。
“先生。”她道,“你不要乱动呀。”
在这龙蛇虎狼混杂的地头,她如一只小白兔。一些人的操行表上盖满黑猪,一些则盖满小白兔。小白兔与黑猪是永远不会相遇的。
良三待她画完,拈来一看,左看右看,故意显得十分不满:
“说什么‘似颜’?一点也不似,糟透了!”
女孩有点无辜、无措:
“画的就是你呀。”
“那么差,没一分像我——我才不肯给钱呢,你补贴给我还差不多,累我白白做了半晚,哼!”
尽情地践踏,连路人也好奇围观,看热闹,还附和地嘲弄一番,良三得意了:
“我自定的价格就是——零!不过如果你肯陪我一晚,大概也值三千元的,总好过坐在街头闷热等客吧。”
女孩受辱,又羞又急,几乎哭了。她抢回那张画纸,用橡皮擦用力把五官擦掉,擦成一片空白,以免大家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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