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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刷油烤过,现出金红之色。现在不给你看,你偷吃!”
“娘子在,我怎么敢偷吃?”书生道,“我张单,娶得美娇娘,快得一子,早已应该改个名儿,唉,唤‘张双’了。”他讨她欢心,“就是给我月里的嫦娥,我也不爱。”
“月里只有玉兔,哪有嫦娥,都是大家编的!”她抬头瞟向天际十四日的月亮,快将更加圆满的月亮,带着胜利的轻蔑的微笑……
嫦娥当然认出她来。
西王母在嫦娥迫切地把长生不老药吞下,冉冉飞升时,特别留意到自己单恋着的后羿有何反应。自己铺排捉奸的戏场天衣无缝,那么盛怒中的男人大概会向“奸夫淫妇”报复吧?只见后羿扳弓,几番欲射,又踌躇地下不了手——他不忍把背叛偷药的嫦娥干掉,证明他余情未了,心中根本没有她西王母的位置。再送他长生不老药就是同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男人,要也无谓——他是射日勇士,却是射月懦夫。
西王母自此对英雄武士死了心。他们一根直肠子,不懂灵巧应变,毫无情趣,连甜言蜜语也说的结巴。
不如要一个俊美温柔,知情识趣,浪漫熨帖的文人,看似一幅画,坐似一页书,手指游走又如行草,连绵不断,谱成诗篇。工于心计的西王母,决意落入凡间变身贤妻良母。得享简单快乐,不求永恒。
广寒宫中,那筋肉人吴刚循例砍伐五百丈高的桂树,永不知倦。一下一下一下的噪音,忽地如同击鼓鸣冤,令嫦娥荡漾的春心,化作复仇杂念。是谁令她沦落至此?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是谁破坏她的情欲跌宕痛苦快感?是谁设计夺走了一切?她抢不到,是她没这份儿,但自己,肯定是牺牲品。世人赋诗慨叹: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消磨,她才应该改名做“单”。
这个令她目眩神迷的张单,竟遭捷足先登?竟让那同她过不去的情敌得手?
怎可能?走着瞧。
八月十五,家家团圆。纸灯笼有彩兔、金鱼、杨桃、蝴蝶……缀以无色流苏的花灯,光芒令人眼花缭绕。应节的食品,有月饼、糖果、芋头、柿子、杨桃,切成莲花瓣的西瓜,尖顶圆底黄亮的柚子……就是没有梨子。
“因为梨与‘离’谐音,”她道,“人们不供梨子。”
“但愿与娘子永不分离。”
书生愿月,焚香祷告,深深一拜。然后,他把“月宫祃”在院中焚化。一阵璀璨鲜艳红的火焰,裂唇的玉兔化作轻烟,寥落的月宫却有暖意袭人。
嫦娥在影影绰绰若即若离之间,惊鸿一瞥的,乍现在书生的眼前。他看到她了……
惊魂未定。
“世上竟然真有嫦娥?”贪看一眼,她又飘渺无踪。“世上竟然有比妻子更动人的神仙?”突如其来的诱惑,叫他五内起了微妙变化。心猿意马……
“我累了。”妻子抚着腹中肉块,皱眉道,“真是一个小包袱啊!”
书生只好安顿怀孕不适的妻子。
当西王母如同凡尘俗妇倦极而眠,不知世事时,嫦娥悄然进入张单的绮梦中。
是一次抵死缠绵的幽会……
因为饥渴,因为报复——嫦娥非常胜任地,重演了她尚未演完的奸夫淫妇的重头戏。而且有意让西王母知道,自己主宰命运,并非逃离现场的失败者。
丈夫欢愉而痛苦的扭曲的五官,他的汗,他的梦呓,他的低吟,还有他灭顶的满足……西王母妒火重燃,不要脸!不要脸!
她忘记了自己一度也是第三者。
但那是一个绮梦。她无法阻止嫦娥进入她男人的梦。只要焚香烧纸,就是一个过关通行证。招来她的灵魂,满足他的肉体。梦中天人合一谢绝参观的神秘境界——谁也管制不了谁的梦。西王母气得急火攻心,连带肚中的孩子也烦躁。胎气一动,胎死腹中。
但她是个优雅大方,应对得体,持家有道的贤淑女,大家尊敬她,因为“德妇”——怎么怎能舍下身段撕了脸皮起风波?
妒恨的女人最难看。狰狞一如野兽。不能自毁长城。划不来。
西王母想了想,算了又算。终于她也决定进入一个梦。
执掌民生风俗文化艺术的朝廷高官,夜来梦见冷傲威严,但又雍容清丽的西王母娘娘,以关怀体恤的语气,向他温婉下令:“中秋佳节纪念漂亮善良的嫦娥,她是为了人民免受后羿暴虐之苦而偷吃灵药,成了月宫中的神仙,过着清净、闲适、没有任何打扰的生活。若男子愿月,被嫦娥看到,受到诱惑而胡乱动情,她的神仙岁月将被污染,试问大家怎忍心让这漂亮善良的女子再遭不幸,破坏了她的纯洁和神圣?”
高官点头称是。
西王母娘娘又道:“再说,男子愿月,看到嫦娥美貌而生歪念异心,不安本分,不管他已婚未婚,都牵动色劫,令家人不睦,家庭破裂。我们亦不乐见人间有此纷争。”
为黎民百姓着想的西王母娘娘,为保一个美丽浪漫神话“清誉”而用心良苦的仙界领导层,多么伟大、正义、高尚!
问责高官决定服从懿旨,从此民间风俗中有个禁忌,便是“男不愿月”。就此打断一切可能性。就此令嫦娥回复完全绝望的万年寂寞。投诉无门。
理由太大方得体了。无懈可击。
嫦娥是栽在自己的手上,抑或另一个妒忌的女人手上?
你以为两女故事终于也结束了?
当然不——
还有还有。
书生张单惨遭拆散鸳鸯,斩断情根,他羞惭沮丧,悔恨一切,也痛恨一切。万念俱灰的他,就地一头钻进厨房的灶膛里寻死。连碰带烧。火中毕命。
作为文人,饱读诗书,识礼义廉——却无耻。因为好色外骛,行为出轨,仙凡两边皆不讨好,从此被判充当灶君,日夜看守灶门,保守烟熏火燎之苦。难得清静,永不超生。
西王母娘娘及后又向高官补充一条:“灶君罚守厨房灶间,但他是男性,又是色鬼,若妇女接近拜祭,令他动心,便受他纠缠,蒙受灾难。这点,我们也应想好对策,别让姐姐妹妹上当,影响家庭幸福。”
为了对伦理道德清正民风的维持,善良而温顺的人民从此恪守习俗——
“男不愿月,女不祭灶”。
——胜利属于当权派。
一拍两散。
但,她也两手空空,孑然一身永守桃园。人们赞颂和崇拜营养这深渊般的虚空。机关算尽的她,耗费最后一滴心血,似乎更加寂寞……
嫦娥冷冷地微笑。
《樱桃青衣》李碧华
唐,天宝(公元742——756年)初年,玄宗“开元之治”盛世已过。皇上宠爱杨妃,重用外戚奸臣,整治日趋腐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坐大,随时可能发动叛变。
世局纷乱,仍有渴想当官的人。
范阳有位书生,卢姓,家境贫寒,长相普通,娶妻平庸。自小饱读诗书,只望在乡众白眼中出人头地。
他到京都(西安)应举,连年不第,又无颜回家,流落在外,生活日渐窘迫。
但除了科举考试,卢生再没有其他心愿。所有书生的唯一出路,便是当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这天黄昏,卢生骑着驴游行,百无聊赖,想到前路茫茫,今年不知能否跻身仕途?抑或名落孙山,又在重复考不完的试,强度干涩的人生?
前面有一寺庙,和尚在向善信开讲。听经的僧徒很多,卢生也做到席前。
“哈——欠——”他有点困倦。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又如何看破放下呢?这些道理真难悟。
迷糊地,算了算了,不如回去。
至寺庙门口,看见一位穿着青蓝粗布衣裳的婢女,她携着一篮樱桃,在台阶下坐着。
“相公,你可尝尝这樱桃。”
樱桃又红又艳,香甜多汁,卢生与青衣女子一起吃得很开怀,是他近年来最自在舒适的一个黄昏。
卢生问:
“请问姐姐芳名?”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卢——”
他有点诧异:
“真的?可巧我也姓卢呀!”
“是吗?”樱桃道,“娘子嫁到崔家。现在丈夫去世了,居住在城中。”
“我听爹爹说过,有个亲戚也远嫁在此,不过失去音讯。好似住在天津桥一带——”
“我们便是住水南坊那边的!”
大家印证一下,原来崔氏夫人竟是卢生的堂姑呢。
樱桃笑:
“岂有姑姑同在一个都城,侄子也不去造访问候的道理?”
夜色侵人,卢生跟随这青衣过天津桥,进入水南坊。这居处别有天地,宅门高大,甚具气派。卢生立于门下,倒有点惭愧。
青衣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了四名男子。二人穿红,二人穿绿,形貌俊美。卢生更加局促。
“我们都是你姑姑的儿子,大家应是表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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