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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种,克利斯朵夫全感觉到,可是没法安静。在某种方式之下抛弃了德国而不能回去的他,虽然象老朋友苏兹一样,浸淫着十八世纪那些伟大的德国人的欧罗巴思想,厌恶新德意志的军国精神和经商主义,他心中却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情,不知道会把他拖到哪儿去。他并不把这个情形告诉奥里维,只整天皇皇然等着消息,偷偷的整着东西,收拾行李。他不再用理性思索了。他抑制不住了。奥里维很不放心的注意着,猜到他内心的斗争而不敢动问。他们觉得需要比平时更接近,事实上也比什么时候都更相爱;但他们怕谈话,唯恐发现思想上有什么不同而使他们分离。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往往有一种不安的温柔的情绪,好似到了永别的前夜。两人都不胜苦闷的守着缄默。
可是,在天井对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顶上,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工人们冒着狂风骤雨,正敲着最后几下的锤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个多嘴的盖屋工人,远远的笑着对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阵雨过了,来得快也去得快。宫廷中半官式的文告象晴雨表似的报告天气转好。舆论界叫嚣的狗重新回到窠里。几小时之内,人心都松了下来。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跑来把好消息告诉奥里维。他们好不痛快的呼了几口气。奥里维望着他,微微笑着,有点儿怅惘,还不敢把老挂在心上的问题提出来。他只说:
“哦,那些老是闹意见的人,你不是看到他们团结了吗?”
“我看见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的回答。”你们真会开玩笑!你们吵吵嚷嚷的好象彼此势不两立,其实都是一样的见解。”
“你应该满意了吧?”
“干吗不满意?因为他们的团结要拿我作牺牲品吗?……得了罢!我是相当强的人,并且经历一下这个掀动我们的浪潮,看到这些魔鬼在心中觉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极了,“奥里维说。”我宁愿我的民族永远孤独下去,不希望它以这种代价来团结。”
他们不出声了;两人都不敢提到使他们心慌的问题。终于奥里维鼓足勇气,嗄着嗓子问:“老实告诉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经预备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奥里维早已料到这句话,但听了心里仍不免为之一震:
“克利斯朵夫,你竟会……”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脑门:“别谈这个了,我不愿意再想了。”
奥里维很痛苦的又提了一句:“你预备跟我们作战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问题。”
“可是你心里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对我作战吗?”
“对你?永远不会的!你是我的。我不论到哪儿,你总跟我在一起。”
“那末是对我的国家了?”
“为了我的国家。”
“这真是可怕,“奥里维说。”我也爱我的国家,象你一样。我爱我亲爱的法兰西;可是我能为了它而杀害我的灵魂,欺骗我的良心吗?那等于欺骗法兰西。我怎么能没有仇恨而恨,怎么能扮演那种仇恨的喜剧而不犯说谎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个原则是要了解,要爱;现代的国家把它的铁律去约束自由思想的人简直是罪大恶极,它会因之自取灭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为上帝!他要取我们的金钱性命,好吧,拿去就是。他可没有权利支配我们的灵魂,他不能拿血来溅污它们。我们到世界上来是为传播光明而非熄灭光明的。各有各的责任!倘若皇帝要战争,那末让他用自己的军队去战争,用从前那种以打仗为职业的军队去战争!我不会那么蠢,对着暴力呻吟。可是我不属于暴力的队伍而属于思想的队伍;我跟我千千万万的同胞代表着法兰西。皇帝要征服全世界,由他去征服吧!我们是要征服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说,“就得战胜,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脑子分泌出来的硬性的教条,象岩洞的壁上分泌出来的钟乳石那样。真理是生活。你不应当在你的脑子里去找,而要在别人的心里去找。跟他们团结起来罢。你们爱怎么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个人间的浴。应当体验别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运,爱自己的命运。”
“我们的命运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们作主,即使因之而冒什么危险也没办法。我们到了文明的现阶段,再也不能望后退了。”
“不错,你们到了高峰的边缘上,到了一个民族只想望下跳的地方。宗教与本能在你们身上都没有力量了。你们只剩着智慧。危险啊!死神来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这个地步的:不过是几个世纪的上下而已。”
“丢开你的世纪罢!整个的生命是日子的问题。真要那般该死的梦想家才会把自己放在虚无缥渺间,而不去抓住眼前飞逝的光阴。”
“你要怎么办呢?火焰就在烧着火把。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人不能在现在与过去同时常住的。”
“应当在现在常住。”
“过去有些伟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现在还有活着的并且是伟大的人能够赏识的时候,过去的伟大才成其为伟大。”
“与其成为今日这些醉生梦死的民族,你岂不愿意成为已经死了的希腊人?”
“我更愿意成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奥里维不讨论下去了。并非他没有许多话可以回答,但他不感兴趣。刚才辩论的时候,他从头至尾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他叹了口气,说:“你的爱我不及我的爱你。”
克利斯朵夫温柔的握着他的手:
“亲爱的奥里维,我爱你甚于爱我的生命。可是原谅我,我不能爱你甚于爱生命,甚于爱人类的太阳。我最恨黑夜,而你们虚伪的进步就在勾引我望黑暗中去。在你们一切隐忍舍弃的说话底下,都藏着同样的深渊。唯有行动是活的,即使那行动是杀戮的时候也是活的。我们在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虽然黄昏以前的幻梦特别有种凄凉的韵味,我可不要这种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至于无穷无极的空间,它的静寂是使我害怕的。让咱们在火上添些新柴罢!愈多愈好!连我也丢进去罢,要是必需的话……我不愿意火焰熄灭。倘使它熄灭了,我们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你这种口吻我是熟悉的,”奥里维说:“那是从过去的野蛮时代来的。”
他在书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诗人的集子。念道:
“你起来罢,坚决的去战斗。不问苦乐,不问得失,不计成败,尽你的力量战斗……”
克利斯朵夫从他手里抢过书来,接着念下去:
“……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强迫我行动,也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我的;可是我决不抛弃行动。要是我不孜孜矻矻的干着,让人家照着我的榜样做,所有的人都要灭亡。倘若我的行动停止一分钟,我就要使世界陷入混沌,我要变成生命的刽子手。”
“生命,“奥里维再三说着,”生命,什么叫做生命?”
“一场悲剧,“克利斯朵夫回答。”望前冲罢!”
风浪过去了。大家怀着鬼胎,急于要把它忘掉。似乎没有一个人记起经过的情形。可是每个人都还在心里想着,只要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恢复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受过了威胁,日常生活才更显得可贵。好似在每次大难以后,大家都拚命的把东西望嘴里塞。
克利斯朵夫用着十倍的兴致重新埋头创作。奥里维也受了他的影响。为了需要把忧郁的思想廓清一下,他们根据拉伯雷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诗。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浓厚,那是精神受了压迫以后必然的现象。除了卡冈都亚,巴奴越,修士约翰,这几个知名的角色以外,奥里维受着克利斯朵夫的感应,又添了一个新人物,——一个叫做忍耐的乡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殴打,被人窃盗也无所谓;——妻子被人亲吻,田地被人劫掠也无所谓;——不辞劳苦的种着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尽千辛万苦也无所谓;他一边看着主子们剥削,一边等着他们的鞭子,心里想:“事情不会老是这样的;”他料到他们会倒楣,在眼梢里瞅着,已经不声不响的扯着他的大嘴在那里笑了。果然有一天,卡冈都亚和修士约翰当了十字军,遭了难。忍耐真心的可惜他们,又很快活的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来,说道:“我知道你还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闷,教我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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