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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懵懂的儿时,也许自己也不知如何,走上这条路。
记得那一天,公元一一五三年,她六岁。“半仙来了!半仙来了!”
“快请!”李道闻言,“快恭请!”
“皇甫半仙”,不过是名道士。
但在唐宋之年,道士的身份渐渐高升,甚至取代僧侣,甚至跻身政界,开始有能力干预朝政。
皇甫坦是南宋高宗皇帝年间非常著名的道士,他能言善辩,察貌观色,目光如炬。在朝廷门里直进直出,极有江湖地位。谁不逢迎相交?
安阳城内庆军节度使李道,今天邀得皇甫坦来做客,忙不迭礼敬款待。
李道不是没有机心。
他老来又得女。这个女儿是妾生,唤“凤娘”。
为什么给改这名儿?
在娃娃下地那天,他在军中读诗。有手下急报:“如夫人喜诞千金。”
“唔,是个女的。”他淡淡地应着。手下没有离去,他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刚才小的传喜讯时,见大人营外拴马石上,落了一只非常高大的鸟,它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身有五彩,但以黑为主一小的不知是什么鸟?”
“依你所言,莫不是?”
——此物谁亦未亲眼目睹,也许不过手下为了讨赏所以极书美言。
但似是而非的传闻,“有凤来仪”的虚荣,不但欺哄了他,也开始成为一个话题:“李道女儿出生时有黑于军营出现”,最初传说它静立不动,只冷眼瞅人,后来,又演变成振翅盘旋,最终,黑还在军营上的天空飞舞,洒下彩珠——
为了充分响应,李道索性立志栽培李凤娘。
转眼六年了,李道自忖春秋已高。一心想内调回京,安享晚年。但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心愿。
“久闻先生善于观相,老夫特邀先生给小女们几句赠言。”
他请了满堂宾客,各界官绅,都同赴盛宴。
观相之日,还一一说了观测的话,不外平安和顺,婉然孝敬,夫妻白头之类。
当小小的李凤娘正下跪时,他突然大惊失色,自座中急起退让,摇手相阻,还连声:
“不敢!不敢!”
所有人目瞪口呆,见状愕然。任人摆布的小女孩更不知所措。
皇甫坦向李道故作神秘,其实是向众人宣布:“此女当母仪天下!”
他表示自己何德何能,怎敢接受皇后跪拜?
他一走,“李凤娘”的异相贵命,马上传遍两湖,直渗京城。
有人说,李道给了皇甫坦不少好处,还奉上了家传之宝:硬玉作柄,软玉为缨的拂尘,换来他一席预言。也有人说,半仙对这黑日后的作为甚为震惊,不敢得罪,也没有道破。
不过在那无法追寻真相,又流行以说传说、渲染神话的年代,连皇帝也风闻一二。
既是天人,又有凤姿“母仪天下”,天命如此,再经名头响亮的皇甫坦推荐,老皇帝高宗下令,纳李风娘为长孙恭王赵淳的妃子。
由恭王妃,至太子妃,至慈懿皇后——她没得选择。
既人宫中,为了巩固自己一席位,只好这样走了。
宫中女人,尽皆美貌。经过筛选,她们任何一位,都比一般人漂亮,她们没有美丑之别,只有强弱之分,女人们是彼此的情敌、仇人。汰弱留强的斗争,甚于缜密心计,比战士惨烈。为住擭一个男人的心,本是同路人,相煎分外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一天可睡得安宁……
天下美女的手斩之不尽。
男人反复之心也永远难明。-网
她只是宫中无数妒妇中的一员。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李凤娘在公元一二○○年六月病死。五十三岁,算享年五十六吧,她老得比谁都快,死得比寻常百姓早。她的几位姐姐,无灾无难,无风无浪,比她幸福。
史书恶评她“性焊妒”。皇帝的祖父悔恨:“是妇将种,吾为皇甫坦所误!吾为皇甫坦所误!”
她根本不是什么黑。
——男人们安排她演这个角色。
干尸
辛追去世那年五十岁。
那时她眼角已长了鱼尾纹,眼袋下垂,还因爱吃东西,颧骨和额骨比较突出点。她有病,憔悴,但仍雍容华贵。作为长沙国的丞相夫人,她的葬礼,相当风光,可以说是去得无憾了。
时为西汉之年。
墓葬于湖南长沙马王堆。
算一算,已有二千年了。
“一个二千年的长梦。”辛追想,“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看不清自己。因为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身心无定的亡魂。
就像不管怎么挣扎一时间也醒不过来的梦,不但看不清自己,连四下也如谜。
《周礼·春官》把梦分为六种:“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寐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
辛追的梦,属于哪种?
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
此刻,她幽幽的身影,漂浮在电脑资料室中。一个男人的身后。
教授正是中国古文物的“神探”。他已劳累十多个昼夜。长期伏案工作,他脸色憔悴,眼神疲惫。坐久了,双腿浮肿。右手手腕更因长时间的握着鼠标与桌面摩擦,长出了一层厚茧。
他利用了自己研制的“警星CCK-3型人像模拟组合系统”复原古尸面相。过程是:
(一)将辛追的颧鲁X光片扫描进电脑。
(二)根据绘画中的“三庭五眼”理论,用四横五纵的
所有人兴奋地研究。
她在自己尸体的旁边,俯首细认:“这是我吗?我的样子怎的不分明了?”
全身润泽,皮肤毛发完整,是世界上首遭发现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古尸,说是“湿尸”又太抬举了点——其他的尸体,早已莫辨,只有自己仍有少少水分,仍有全形,仍有希望。
“我记得,身为长沙国丞相的丈夫,朝我身上洒上香花瓣。还有,我的一子一女,伤心痛哭,不停地唤:‘娘!娘!你不要走!’——如今我回来了,他们呢?”
世上并非每个尸体都可奇迹地幸运,大部分均已化作一摊水。逝水。
她很感激眼前这位现代科学家。
他和她从不相识,素未谋面,但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相会了。她满心期待地守在他身后。
“复原了!复原了!”
他兴奋地叫嚷。
“神秘的面纱揭开了!”
电脑扫描的图片列印出来——
她五十岁、三十岁、十八岁。
十八岁!
典型的湘女,样子清纯,带点性感,面庞红润,柳叶眉、杏核眼、小尖鼻、薄嘴唇……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她了。
辛追看了又看,迷惑地笑。你满意吗?
她自己也不确定图片对不对,像不像——但她终于有了一张脸。而不是一块褐色的肥皂般半溶、脸被谁的巨手捏过……她甚至也记不起镜中的反映。陪葬的青铜镜子早已黯哑。
湖南省博物馆将经精细的研究论证后,为复原的面相做错像。消息在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纪念日发布。出土三十年后,寂寞凄冷的孤魂,有了个归宿。
但她失去了想象的余地。
世上所有人对她失去了想象的余地。他们接受了无法判断辨正的几幅图片,亦结束了一个两千年的梦。
任何梦都会醒。
她的名字,印证了“辛苦地追寻”,追到消弭的岁月,捕捉一点灵感,成就了结论。
马王堆的诡异,各界的揣测、推断、好奇,为尸体花尽心思,热闹过,落实到平凡。-网
不管人或物,到了一定阶段,只能“平凡”。
“我困了。”辛追叹道。
明天正式做女人
明天。
明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大日子,他们将会把我那“东西”切掉,使我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
老实说,那东西随身携带了廿五年,一直都很累赘,又不美观。真好,终于可以摆脱它了。
心理医生给我最后的忠告:
“祖儿,千万别一时冲动。你明白吗?手术之后,一切都无法挽回,你是否坚决?有没有心理准备,接受外界的批评?……如果你有一点悔意,那么我们可以再等一段日子。”
我望着这个苦口婆心的医生,唉,真是,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嘛,随我如何处置。世上有很多人,总是毫无抱怨,逆来顺受,温纯如海面上漂浮的一个废胶袋,连关心自己也无能为力。这种人绝对不是我。
这事件对整个香港整个世界都没影响,即使大家当做笑话,我反嘲笑他们的懦弱。
小小的手术而已,我完全掌握一切准确的资料,需时不过一小时,把所有的东西切除。哗,连根拔起,头也不回。然后再为我装上人工阴道,便大功告成啦。我也不介意他们把手术过程录影,作为日后的参考,因为我要令广大的“姐妹”们明白:忍受小小的痛楚,便可过快乐的一生。这小小的痛楚,哪个女人没经历过?
给我验身和曾作为时半年观察的江医生,也很认真地对我说:
“变性之后,你没有子宫,没有卵巢,女人的器官并不齐全,阴道也是人造的。你可以做爱,但无法受孕。”
当然,这便是我的遗憾。我甚至无法得享月经来潮时几天傭懒的日子,名正言顺地得到体贴。而约瑟夫也不会骚扰我。
我在六楼C座外科“矫形科”深切治疗部的病床上,便思念起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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