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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多少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著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著,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还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了。烟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说是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烟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份内的权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烟鹂私下里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身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著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著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烟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烟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
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
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著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著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著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著女佣丢脸惯了,她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著她,两人便怄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夫妻搬回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著,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里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著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著,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著,涂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
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哟!那多好!”笃保当著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的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著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著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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