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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东一觉睡到近11点,感觉前些日子的劳累,都在这觉里补回来了——不过也不算太晚,时区的关系,这里比北京时间差两个小时。
他觉得早饭可以免了,洗漱之后,再略一磨蹭,连午饭一起吃了吧。
洗完脸,听到有人敲门,叶流西的声音。
“做房。”
高级一点的酒店会喊“house keeping”,没星的小旅馆不等你走不会来人收拾——这家酒店,将将就就吧。
昌东开门,叶流西倚着客房清洁工作车站着,手扶着车侧袋里插的扫帚柄,那神采飞扬,不说他还以为倚的是豪车。
做房不是扫个地那么简单,很多酒店甚至有一长条单子列明规范:比如洗手台右侧摆什么、左侧摆什么,水壶电源线要卷好,不能随便耷拉着……
一个卖瓜的想上手,怎么着也得培训个一两天。
昌东问:“你会做房?”
“刚有老服务员带我做了两间,很容易……我自己做了几间,临走时问客人,满意吗?大家都特别满意,还有人朝我要了号码,说我做服务员太憋屈了,要给我找工作……”
她感慨:“人才真是在哪都不会埋没的。”
昌东把门推到全开:“那人才进来吧。”
“昌东,有些有素质的客人,一开门,你问他,要打扫吗,他会说,不用了……”
昌东说:“我素质一般,房间需要打扫。”
“需要”两个字,着重语气。
叶流西进来了。
她手脚还算麻利,也没有消极怠工,很快帮他理好床,拍松枕头,整理桌子时,看到上头横七竖八的刻刀和各色头茬,就知道他又刻皮子了。
又看到翻开的图册,画的是白龙堆的那一幕:绵延数十里的司马道,对称的土台,还有正在泻沙的眼睛——那眼睛惟妙惟肖,看得她有点不舒服。
往前翻了翻,发现有手绘图,也有字,类似手账,但并不花哨,风刚硬冷峻:路线图做得很仔细,有每天的行驶距离、住宿地简绘、要点记录,也有打了问号待推敲的条条设想。
难怪每次都觉得他分析问题一语中的,从不拖泥带水。
昌东过来,把刻刀和半成品的头茬收回戏箱,叶流西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再回白龙堆?”
昌东说:“回白龙堆,只要沿着哈罗公路再往下走就可以,但关键是,如果来来回回还是那些土台、皮影棺、车辙印,我们怎么往下继续呢?不断地用你的血进进出出吗?”
他觉得需要新的突破口。
叶流西问他:“那你想怎么办?”
“两条腿走路吧,实地的线索要找,但同时也要设法向外打听,关于玉门关,总会有人知道点什么的。”
如果披枷进关是从汉朝时开始的,到今天,少说也两千多年了,玉门关要作怪,早不知多少次了,总会留下点传言吧。
***
时间差不多了,叶流西把工作车送回布草间,跟昌东一起出去吃饭。
经过停车场,昌东留心看了一下,肥唐的车子还没回。
他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主打大盘鸡的店,可能还不算当地的饭点,店里人很少,两人坐了角落的靠窗位置,点了中份的土豆青椒大盘鸡、两份肉拌面,凉菜要了酸辣面筋和醋浇秋葵。
本来还想再点的,叶流西拦了不让,说:“够了,比我平时吃的多多了。”
这实在不算什么丰盛的午餐,但她一脸满足。
饭菜端上来,两人分别开动,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笼在她身上,她扬起的发丝都带金色。
动筷不久,肥唐就来电话了,昌东漫不经心接起:“喂?”
那头却不是肥唐,声音沙哑、粗、听起来尤其苍老,但中气并不弱:“是昌东吗?”
昌东慢慢搁下筷子:“哪位?”
叶流西也停下了,筷子上还捞着面。
“姓柳,柳七。”
“灰八跟你什么关系?”
柳七笑起来:“真是敞亮人,灰八是我老乡,算起来,还沾带点亲戚,有事我照应他,他发财,也会捎上我沾沾光。”
昌东嗯了一声:“那找上我是为什么?”
柳七话说得很稳:“兄弟,别多心,就是想找你聊聊,问点事——灰八下头的人,废物多,人死了,尸体没带回来,给我编一堆瞎话,我不爱听,想找脑子清楚的人问问。”
“没为难我朋友吧?”
“没有没有,客客气气请他来的,就是他有点激动,自己磕碰出点什么,不赖我们。”
“哪儿见?”
“大东关,汽修厂对面,有个棋牌室,叫天杠地胡,一问就知道,今儿下午,我都在。”
昌东看了一眼叶流西:“过去是独杆儿呢,还是能成双?”
“兄弟随意,只要不带警察,来一麻桌的人都行。”
“那回头见。”
昌东挂了电话,示意叶流西:“先吃饭。”
叶流西这才把挂凉了的面吸溜进嘴里:“肥唐受罪了?”
“给掌勺找老乡,没打几个电话,老乡就蹦出来了,还恰好是本地的,早该想到没这么巧的事。”
“棘手吗?”
“对方很稳,我们也稳着来。”
***
大东关。
汽修厂今天不当工作日,安静,街道也安静,只“天杠地胡”厚重的玻璃门一开,忽然人声鼎沸。
哗啦啦骨牌混洗声不绝于耳,服务员端着果盘穿梭其中,好多桌边都有穿着俗艳的女人在磕瓜子儿,这叫“喜姑”,陪人说话,也可上下其手,赢家高兴了,会塞点喜钱,万一看对眼了,就换个环境深入沟通感情。
有人领着两人穿过大堂,进入包厢区,走廊最尽头的那间。
推开门,里头的牌桌刚撤,桌面上铺白麻布,只放了一个茶杯,杯里的水新倒,正冒袅袅白气。
桌边坐了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姿很垮,两腿盘在椅面上,裹黑色的老头棉袄。
他示意两人:“坐。”
听声音,应该就是柳七,原来人并不很老。
昌东坐下,四下看了看,屋里除了柳七,只有两三个手下。
“我那朋友呢?”
“就来了。”
等了会,门外响起拖沓的脚步声,昌东回头,看到肥唐进来。
鼻青脸肿,嘴边还裂开个血道子,走路一瘸一拐。
这伤可不像是自己磕碰的,昌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流西已经推开椅子迎上去了。
肥唐眼圈一红,嗫嚅着叫了句:“西姐……”
叶流西说:“你个没出息的,听好了啊,我现教你。”
“遇到被野狗追这种事,先要看清形势,你打得过它,就往死里打,打不过,你就要装孙子,赔笑脸,等它放松警惕了,你就一砖头过去,再往死里打,懂吗?”
肥唐不敢笑,脸上的肌肉抽抽着,无意间牵到嘴角的伤,疼得直嘘气。
叶流西坐回椅子上,骂:“没出息,丢我的脸。”
一抬脸,朝柳七笑得温柔:“不好意思,见笑了。”
柳七打量了她一会:“是叶小姐吧?我很多年不跑道了,册子上有人上榜,我也不大关心。”
“这两天打听了一下你的来路,听说你早几年开东风货车,遇到过三次劫道,收走三根手指头,放话说再有盯你车的,你就收人头,下手够狠啊。”
叶流西怔了一下。
柳七端起茶杯,吹了吹,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无人区嘛,你一个女人一台车,那些人向你下手,存了什么心思很明显,被收了手指头也不冤枉。但这里可是市区,咱们做事都得规矩。”
叶流西没听进去。
收走人家手指头吗?她当年,可比现在狠哪,都不是没法律意识,是完全没有吧。
忽然听到昌东叫她:“流西?”
她看向昌东。
“帮肥唐清一下伤吧,待会出去,知道的是肥唐自己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儿的人打的呢……七爷,不介意我们借个药箱吧?”
柳七笑了笑,示意手下去拿。
昌东单刀直入:“灰八的手下,加肥唐,这么多张嘴,事情应该都讲清楚了,还找我聊什么?”
柳七把茶杯搁回桌面。
“说是从雅丹里挖出个棺材,灰八去掀盖儿,被飞来的铁锨给削了,这你能信?话又说回来,叶小姐掀盖儿就没事,怎么偏偏灰八掀了盖死了呢?”
昌东苦笑,这事说出来,听着的确挺荒唐的。
“更离奇的还在后头,问尸体为什么不带回来,说是没了——白龙堆这个地方,我不是没去过,早些年我玩蛇,罗布泊有蝮蛇,我进出过几次,要么诨号叫柳七呢。”
昌东这才反应过来,旧时候,梨园、妓院还有盗墓这一行,会供五大仙,尊称为“爷”,比如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胡三爷,而蛇,就是用柳七来指代的。
“那地方,别说蛇了,天上连鸟都不过一只,去年的车辙子,今年去还能找着,尸体摆在那,最多成干尸,过一夜就没了,这不是笑话吗?”
昌东也不去反驳:“所以七爷觉得,是发生什么事了?”
柳七拢了拢身上的棉袄:“依我想啊,是挖出了什么好东西,这种事我见多了,人心一贪,就容易坏事。”
昌东想说什么,柳七向下压了压手,示意还有话没说完。
“但也说不通,豁牙如果做掉了灰八,干嘛不跑呢对吧,还巴巴回来向我报备。以他的脑子,完全可以编个更圆乎点的故事,还有你们这位朋友,跟豁牙八竿子打不着,不至于串供。现在又请到二位,你们也是一样的说法……”
“所以我得出结论,这事是真的。”
昌东不动声色:“既然是真的,我们可以走了吗?”
药箱子送进来了,柳七说:“不急,叶小姐不是还要给这位肥唐小兄弟上药吗?我给你们讲个事儿。”
“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在罗布泊抓蛇呢,有一天,遇到个灰头土脸的人,背上背着个麻袋,麻袋里装的可不是吃的喝的,都是本子、纸头,这人说,他就喜欢往偏僻古怪的地方跑,记录一些诡异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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