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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的,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柔丝欲言又止,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里安全。”那是个男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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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黄昏中大树上开著大朵的朱红圣诞花。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来了个弹片。
“快跑,”林医生说。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
吱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肉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
林医生居中,扯著她们俩飞跑。跑不快带累了人家,只好拼命跑。吱呦欧——吱呦——吱呦欧欧欧欧!倒越发密了。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尽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胸前压著块铁板。
转入草坡小径方才脱险。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这才听见炮声一声声轰著,那声音听著简直有安全感。林医生找了些《生活》杂志来给她们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们回去。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的母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在户内工作。
“你会不会打字?”他首先问,坐在打字机前面。
“不会。”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只闹钟,叫她每次飞机来的时候记下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飞机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连忙看钟,估著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压在练习簿下面看。
为了不记录轰炸的时间,站长有一天终于正色问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后带著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员是要救火的,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也可能有没爆炸的炸弹,被炸掉一只手、一条腿。“愿意,”她微笑著说。
但是他知道她不认识路,附近地区也不太熟,又言语不通,也就不提了。
“咝润唔唔!——又在轰炸。这一声巨响比较远,声音像擂动一只两头小些的大铁桶,洪亮中带点嘶哑。
咝润嗯唔唔!这一声近些。
昨天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今天照样若无其事的炸死你。
咝润唔唔!城中远远近近都有只大铁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咝润嗯嗯唔唔!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
“机关枪有用的,打得下来!”她偶然听见两个男生争论,说起图书馆屋顶平台上的两只机关枪,才知道是这两挺机枪招蜂惹蝶把飞机引了来,怪不得老在头上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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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楼去好了,这儿有我听电话,”站长说。
她摇头笑笑,尽管她在楼上也不过看小说。现在站长自己记录轰炸时间。
她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弹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著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著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著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听见楼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蜡烛上来了,穿著灰布临时护士服,头发草草的掳在耳后。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她分配到湾仔。九莉心里想也许好些,虽然是贫民区,闹市总比荒凉的郊野危险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军登陆的地方?
“你们那儿怎么样?”
比比不经意的喃喃说了声“可怕。”
“怎么样可怕?”
“还不就是那些受伤的人,手臂上戳出一只骨头,之类。”
“柔丝也在这里。”
“嗳,我看见她的。”
问起“你们口粮发了没有?”九莉笑道:“还没有。事实是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早知道我带点给你,我们那儿吃倒不成问题。其实我可以把晚饭带一份来的。”
“不用了,我这儿还有三块钱,可以到小店买点花生或是饼干。”
比比略摇了摇头道:“不要,又贵又坏,你不说广东话更贵,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两天的话——因为我确实知道你们就要发口粮了,消息绝对可靠。”
比比是精明惯了的,饿死事小,买上当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实在不想去买,较近只有坚道上的一两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来,背山面海,灰扑扑的杂货店,倒像乡下的野铺子,公共汽车走过,一瞥间也感到壁垒森严,欺生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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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了?你还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你有没有毯子?”
“没有,我找到些旧杂志拿来盖著。”《生活》杂志够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楼上另一间房间里,九莉听见那边的谈笑声。过了一会,她就带了两床军用毯回来。
九莉也没问是跟谁拿的。始终也不知道柔丝住在哪里。
没有被单,就睡在床垫上。吹熄了蜡烛,脱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对比比的腿有点反感,联想到小时候在北边吃的红烧田鸡腿。也许是饿的缘故。但是自从她母亲告诫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恋爱,心上总有个疑影子,这才放心了。因为她确是喜欢比比金棕色的小圆脸,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阳,她有时候说:“让我揿一揿你的鼻子。”
“干什么?”比比说,但是也送了上来。
九莉轻轻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触电似的手臂上一阵麻,笑了起来。
她也常用一只指头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国语说:“死人肉!”因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长太太送饭来,几色精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饭,九莉在旁边一阵阵头晕。屋顶上守著两只机关枪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来打听口粮的消息,站长说他屡次打电话去催去问了,一有信息自会告诉他们。
直到下班仍音讯杳然。
美以美会宿舍的浴室只装有一只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围城中节水,缸里的龙头点点滴滴,九莉好容易积了一漱盂的水洗袜子,先洗一只,天已经黑下来,快看不见了。
“九莉!”柔丝站在浴室门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应是忽然占有性大发,心里想柔丝刚来了半年,又是读医的,她又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当然是震动,只轻声叫了声“怎么?”
校中英籍教师都是后备军,但是没想到已经开上前线。九莉也没问是哪里来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丝悄悄的走了。
九莉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一切。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日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俗语:“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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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女佣来说唐纳生小姐有请。下楼看见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乐的圣诞”。原来今天是圣诞节,还是正日,过得连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户装著铁栅,射进阳光来,照在餐桌上的墨绿漆布上。唐纳生小姐请吃早饭,炼乳红茶,各色饼干糖果。九莉留下几块饼干握在手心里带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见个同学告诉她香港投降了,她还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个人也没有。
在医科教书的一个华侨医生出面主持,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都迁入一个男生宿舍,有大锅饭可吃。搬进去第一天,比比还在湾仔没回来,有人来找九莉。
她下楼去,广大的食堂里桌椅都叠在一边,再也没想到是同班生严明升含笑迎了上来,西装穿得十分齐整,像个太平年月的小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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