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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了。
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是同乡,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带。
“乡下闹土匪。现在土匪多得很。”
“哦……现在人心坏,”她茫然的说。
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了。她儿子进宝一度由盛家托人荐了个事,他人很机灵,长得又漂亮,那时候二十几岁,枪花很大,出了碴子,还是韩妈给求了下来。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无法找事了,但是他永远不死心。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了,每次来了,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不景气。
“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
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仿佛正说了什么,他这样憔悴的中年人,竟噘着嘴,像孩子撒娇似的“唔……”了一声。
李妈也是他们同乡,在厨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进宝会打镰枪,叫进宝打镰枪给你看。”
“小时候看进宝打镰枪,记不记得了?”韩妈说。
进宝不作声,也不朝谁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九莉觉得他妒忌她。她有点记得他打镰枪的舞姿,拿着根竹竿代表镰枪,跨上跨下。镰枪大概是长柄的镰刀。
他姐姐一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样,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红色。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韩妈称她女儿“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九莉搂着她跟她亲热,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呕!”
韩妈回乡下去过一次,九莉说:“我也要去。”她那时候还小,也并没闹着要去,不过这么说了两遍,但是看得出来韩妈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韩妈去了两个月回来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紫晕豆酥糖与大麻饼来给她吃。
有一天家里来了贵客。仆人们轻声互相告诉:“大爷来了。”亲戚间只有竺家有个大爷到处都称“大爷”而不名。他在前清袭了爵,也做过官,近年来又出山,当上了要人。表大妈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带着绪哥哥另外住,绪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从来没见过表大爷。
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听见她父亲起坐间里有人高谈阔论,意外的却是一口合肥话,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后来她无意中在玻璃门内瞥见他踱到阳台上来,瘦长条子,只穿着一身半旧青绸短打,夹袄下面露出垢腻的青灰色板带。苍白的脸,从前可能漂亮过,头发中分,还是民初流行的式样,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在额角。
此后听见说表大爷出了事,等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头条新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报上偶有续发的消息,也不详细:亏空巨款——在她看来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大得看了头晕,再也记不得——调查,免职,提起公诉。
表大妈住着个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楼上摆着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养着许多猫。绪哥哥大学毕了业,在银行做事,住在亭子间里。九莉向来去了就跟猫玩。她很喜欢那里,因为不大像份人家,像两个孩子凑合着同住,童话里的小白房子,大白猫。所以她并不诧异三姑也搬了去,分组他们三楼,楼梯口装上一扇纱门,钩上了猫进不来。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电话,楚娣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样,做点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叠旧英文报纸,让她坐在地毯上剪贴明星照片。
“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她悄然说。
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帮为什么不帮韩妈她们,还要不了这么些钱。”
“奶奶从前就喜欢他这一个侄子,说他是个人才,”楚娣有点自卫的说。“说只有他还有点像他爷爷。”
九莉也听见过楚娣与乃德讲起大爷来。也是因为都说他“有祖风,”他祖父自己有儿子,又过继来一个侄子,所以他也过继了一个庶出的侄子寄哥儿。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费月敬的人无其数。
“他现在就是那老八?”楚娣问乃德。
“嗯。”
寄哥儿会拍老八的马屁,因此很得宠,比自己的儿子喜欢。
“那寄哥儿都坏透了,”楚娣也说。“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爷的事我看见报上,”九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孟晓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晓筠拉他进去的,出了纰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只有你没有靠山,不怪你怪谁?”
“现在表大爷在哪里?”
楚娣忙道:“在医院里,” 免得像是已经拘押了起来。“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厉害的病。”默然了一会,又道:“他现在就是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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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我搬家也是为了省钱。”
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饭,饭后在洋台上乘凉,有人上楼来敲纱门,是绪哥哥。
小洋台狭窄得放张椅子都与铁阑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张椅子。没点灯,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问道:“吃了饭没有?”一面去绞了个手巾把子来。
绪哥哥笑叹了一声,仿佛连这问题都一言难尽,先接过手巾兜脸一抹,疲倦到极点似的,坐了下来。
绪哥哥矮,九莉自从窜高了一尺,简直不敢当着他站起来,怕他窘。但是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全是张罗钱的事。轻言悄语,像走长道的人刚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凑得出那么大的数目。
下午他到医院去见过表大爷。他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蒙,而带着一丝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见过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时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声音总是低了一低,有点悲哀似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苍黑的小长脸,小凸鼻子,与他父亲唯一的联系只是大家称他“小爷”,与“大爷”遥遥相对。
不知道怎么,忽然谈起“有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的问题。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么知道?”
“像三姑跟绪哥哥就是的。”
一阵寂静之后,楚娣换了话题,又问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应当当面这样讲,叫人家觉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诉她:“我们为分家的事,在跟大爷打官司。”
“不是早分过家了?”
“那时候我们急着要搬出来,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实钱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带过来的。”
“那现在还来得及?还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个模糊的疑问:怎么同时进行两件诉讼?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为了第一件,为了张罗钱,营救表大爷。
“你二叔要结婚了。”楚娣告诉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们介绍的。”
楚娣当然没告诉她耿十一小姐曾经与一个表哥恋爱,发生了关系,家里不答应,嫌表哥穷,两人约定双双服毒情死,她表哥临时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馆里去接她回来。事情闹穿了,她父亲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寻死,经人劝了下来,但是从此成了个黑人,不见天日。她父亲活到七八十岁,中间这些年她抽上了鸦片烟解闷,更嫁不掉了。这次跟乃德介绍见面,打过几次牌之后,他告诉楚娣:“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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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结婚,我很帮忙,替他买到两堂家俱,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她需要解释,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对翠华也极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华又叫她“三姐”。叙起来也都是亲戚。乃德称翠华“十一妹”,不过他怕难为情,难得叫人的。做媒的两个堂妹又议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这一向除了忙两场官司与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还要带九莉去看医生。九莉对于娶后母的事表面上不怎么样,心里担忧,竟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吃了一两年的药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闹房也有竺大太太,出来向楚娣说:“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人家那么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闹。”
卞家的表姐妹们都在等着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风。乃德一向说九林跟他们卞家学的,都是“马路巡阅使”。
“看见你们娘,”她们后来告诉九莉。“我说没什么好看,老都老了。”
过门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楼到客室里去,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花香——多了两盆花。预备有客来,桌上陈列着四色糖果。她坐下来便吃,觉得是贿赂。
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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