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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属于的那个岛屿,随时可以全军覆没。你属于的那个宫殿,随时可以末日临头。你身上的那种荣华,随时可以改朝换代。你手里的那种权势,随时可以红楼一梦。你头上的那顶王冠,随时可以碎尸万段。你脚下的那片豪宅,随时可以付之一炬。你身边的世界,不过是滚滚红尘。你身后的一切,不过是四大皆空。你眼中的江土,不过是法轮常转。你心中的声音,不过是涅磐寂静。”
看守敲窗,示意还有最后一分钟。父亲突然说,“你去看爱德华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被嘎然卡住。他放下电话后,眼里闪着泪光,挥着手铐向我告别。
第六章第66节 拖着脚镣
当爱德华带着手铐拖着脚镣走进玻璃窗时,我的喉管突然堵住。他像个童真的孩子,向我努力地笑笑,我们同时抓起了电话。
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叹息,所有的耳语,所有致命的哭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忍受,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秘密,所有颤抖的瞬息,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秋天,所有的冬天,所有的春天,所有寒冷的夏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
当我看见他用手铐捧着电话,我感觉自己负债累累。对着电话,我的嗓子哽咽。多少天来,我寝食俱废,对天泣诉。
我说,对不起,他抖着手铐,让我不要再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烟熏的镜子里,凝视着对方。我不得不向他坦白,我疯狂地爱上理查德。他让我活在生命的顶峰,我看不见一切,眼前惟一面对的只有上帝和死亡。爱德华也是这样抖着手腕,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他告诉我,失恋,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失恋的出路,只能是在丛林庙宇。失恋,会使一个人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人。
他问,“你的父亲好吗?”
我说,“很好,他和你在同一个楼里。”
“转告他,他是无辜的。”
我的喉咙哽住。
他笑笑说,我的狱友可以丰富你的小说。一个精神分裂的狱友,每天从一数到亿,忙得从早到晚,从没有假期。他因为逃税,逃到这里。另一个狱友,患了倾诉症,即使见到看守,也把回忆录倒背一遍,他因为受贿,被请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刚刚进来,还在犯毒品瘾,抽筋,打滚,撞墙,在牢里夜游,他因为携带一包白面,才知卷进国际走私案,乔迁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假鼻子里的硅橡胶被打了出来,他精通十二国语,十几种乐器,指控他是多国间谍,因为出卖了军火情报,被卖身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天天谈女人和同性恋,他是一流的漫画大师,把床上戏画成连环画,和看守换烟抽,他因为情杀,杀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自己给自己办经济讲座,演讲完,给自己热烈鼓掌。一旦讲错,自己打脸几个巴掌。他的公司因为向银行巨额贷款,天不作美,血本无归,归队到这里。另一个狱友,专会讲恐怖故事,自己把自己吓得抱头痛哭,他的绣球一样盘踞的痔疮让他疼得嗷嗷乱叫,像产房里的孕妇,他因为开印几百万美元假钞,被抄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说他是救世主,发明了一个乌托邦,并为这个国度,谱出国歌,他兢兢业业地向世人袒露他的地图,他因为邪教,落户到这里。
我看着他,不禁感慨,“没有想到你,一个哈佛的高材生,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笑笑,“没有想到可不行,这个狱室的每个人都是哈佛毕业的,所以我们给狱室起了一个绰号,‘哈佛俱乐部'。”
我没有笑出来。我凝视着他,这个我一直忽略却震惊我的男人,我和他并不深入,可是又似乎对他了如指掌。
我说,“我记得你是摩羯座?”
他说,“是的,你还在研究星座吗,我记得你从小就爱看着星空,对着星座发呆,你记得我给过你一个绰号?”
我惭愧,“不记得。”
他说,“智囊女孩。你的智力超前到让我时时惊愕。”
我说,“你知道摩羯座的人最怕失去什么?”
他说,“让我想想。”
我说,“摩羯座最怕失去使命。”
他惊喜,“太对了,你对摩羯座还有什么研究?”
我隔着玻璃透视着他,“教宗保罗一世就是摩羯座。摩羯座的男人是冒险家。他从不言败,具有反叛的天性,是天生的挑战者。他天生就有使命感,终身信条就是一个义字,对朋友两肋插刀,为真情赴汤蹈火。他是敢想敢干敢作敢当的人。他实现自己的梦想有着不可抗拒的阻力,但他会将自我能力和才华洋溢到极限。他重视个人品德的超越,远胜于对财富和权力。”
他的深邃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我身后的空间,“这么说,他是完人?”
我说,“他是高于人生的人。在感情上,他付出一切,但一无所求。他是心地善良的人,他表达爱的方式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他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具有自我牺牲的倾向,并且陶醉于这种牺牲。他很难有轻松的生活,对于快乐、悲伤、失望、绝望的感觉,比常人深刻,但是他们的外表像石头一样,年复一年抗拒风雨,内心对自己的所爱充满了泪水,却对自己的感情几乎都不表达出来。一旦爱上,就期待永远。没有人能控制他的爱意。他的坚决的意志力最初是看不到的,只发挥在出人意外的最有效的地方。他是非常诚实、可以信赖的人生伴侣。”
他的孤独的眼神让我感动,他说,“谢谢你,把监狱变成了天堂。”
我说,“他喜欢各种形式的美,展现在对文学、艺术和音乐的崇拜。他藉由音乐、舞蹈甚至宗教,达到灵魂的追求,有时仅仅以奔驰的想像力,就能超脱自己,升华自己,从世俗中飞跃出来。”
他的眼神空旷、辽远而深情,“我记得,几年前,你父亲给你请了一个舞蹈老师,教你中国宫廷舞蹈,我藏在壁橱里,从缝隙里看着你,老师仅仅教你一遍袖舞,你挥起长袖,飘飘欲仙,含情脉脉的目光,动魂摄魄,含苞待放的情感感动了我,震撼了我,我不禁惊愕,你的身上是不是神力附身?为什么对舞蹈有这样的悟性和天赋?难道你是转世的舞神?”
他回忆的声音像舞曲,每一个音符从我的手指里流淌出来,他的情感触动了我的敏感的穴位,我如痴如迷,“我能不能在探监室里为你即兴舞蹈?”
他说,“求之不得。”
我难以自制地放下电话,在狭窄的铁壁之间,侧腰扬臂,翩然起舞。
我边舞边低吟浅唱:
我多么想,让过去重新燃起烛火
在泥泞的小路上,再走一程
你,伴着我
你掌着马灯,我躲着泥泞
你对着天空吟哦,我接着你的民歌采风
那一片花瓣的哔啵声,那一片砍伐森林的气息
即使变成灰,也会走向你
我们埋葬了自己,让往事不在眼前
当哀婉的音乐升起天空,我们并没有化成蝴蝶
我身体里压抑了太久的火焰,从我舞动的腰身里急湍宣泄,当我停下脚步,他的眼里浸满泪水,夹着手铐为我鼓掌,我重新拿起电话,
他说,“你柔弱无骨,可你的情感气势磅礴,使我进入了神圣的殿堂。”他笑笑,“自从我来到监狱以后,我也成了诗人,我的诗都是写给你的。我能送给你一首诗吗?”
他的手抚摸着一层割不断我们的玻璃,他的诗出我意外,“我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惟恐海誓山盟,不够沉重。我拔出匕首,对准手腕,惟恐你对我,依然疑心重重。我喊着你的名字,绕国境一周,惟恐长途跋涉,不够忠诚。我喊哑嗓子,涌尽泪水,惟恐与一轮红日,再也不能重逢。我忍着剧痛,挖出伤口,惟恐意志,还不够坚硬。我出言不逊,山呼海应,惟恐世界,还不在自己手中。”
我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印,“你早已看穿生死,可还是像丈夫一样安慰我。你拉紧窗帘,为我暖上一壶烈酒。你说风暴之夜,在杀手包抄了每条路后,只有酒才能壮胆。我为自己准备了毒酒,在最后的时刻,我会立即服下。那些刽子首,这辈子休想让我为他们跪下。”
他的手隔着玻璃和我的手扣在一起,“自己已经戒酒,却为你备酒,至少酒醉时,可以听到一点点真情。自己没有归宿,却为你抬轿,至少抬起时,可以感到一点点踏实。自己常常痛苦,却为你打气,至少气通时,可以感到一点点快乐。自己已经告危,却还在铤而走险,至少保护了你,可以感到一点点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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