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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狱中日子太过孤寂,也可能他太过怀念以往常态的生活,也可能他太过渴望了解外界的一切,他把写信的人视作雁岚,不自觉地追随信中透露的情绪,时而为之鼓舞时而为之焦急。虽则他万分清楚,写信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和过去的种种回忆,而且她比雁岚少了些女性化的温婉细腻,多了很多鲜活的朝气。
渐渐地,姜尚尧开始期待每半个月监狱里发信的日子。负责收发信的管教干部因为有检阅信函的权责,所以常打趣他,“等女朋友的信等着急了吧。再等两天,还没到日子。”
工余时,累得全身无力,捧一大碗面条呼噜噜吃完后,他抽口烟,回想景程那晚的所有细节,琢磨是否有疏漏。想到情绪波动难忍,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最近的来信再细看一番,愉悦地收好。
时日久了,狱友大多知道他有个正读书的女友,羡慕嫉妒之外又无比好奇。一身小巧功夫无出其右的刘大磊早惦记着,寻了几次机会终于得手。
那天刘大磊得手后扬扬得意地大声朗诵:“饭堂前的杜鹃又开了,记得姥姥曾说过她的五宝珠分枝了要送我一盆。不是因为姥姥,我也不会注意学校饭堂前这一排花。开得大蓬大蓬的,喧闹张扬的红色。可我明明查过它的花语,杜鹃的意思是克制的爱,但是又有传说‘杜鹃啼血,子归哀鸣’,是呼唤爱人回来。难道它知晓未必有未来,未必可以以爱得爱,所以,它只得寻个不起眼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宣泄它满溢的无可遏止的情感?一年又一年,我数数,它开了三年了。再有三年,你也会回来了吧?”
刘大磊得意而高亢的声音渐趋和缓平静,他读完最后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姜尚尧。围坐的人很多,有的早已把饭盆放下静静地聆听,有的摸了支烟出来闷头想着不可说的心事。姜尚尧并没有发火,他等刘大磊念完了,抽过信,顺手在刘大磊脑袋上敲了一记,说:“还行啊,就三四个白字。”
刘大磊笑眯眯地揉揉脑门问:“姜哥,我嫂子有妹妹不?”
庆娣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三监区的焦点人物,因为姜尚尧从来没有回过信。她只是执拗地想,如果他没有特意来信质问并且拒绝,那么她姑且当做他已经相信了吧。
待到2004年寒假,她又去了一次姜家。姥姥捧了一盆杜鹃出来,说:“帮你养了快三年了,这回你可得带回去。”
看见那盆杜鹃,庆娣脸庞微热,想起自己一时笔快,在信上以物寄情,不禁又是好一阵后悔。
姥姥误会了她脸红的意思,劝解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两年你没来,姥姥知道你也不愿意触景生情。来来,我帮你送上自行车架子去。”
一起到了楼下,姥姥才又说:“别生你阿姨气,啊?她也熬得够苦的,你多担待点。”
“姥姥,我明白。”庆娣想起姜阿姨客气疏离的模样,不由怅然,“所以我不常回闻山,也少来看你们,您也别见怪。”
“姥姥知道。”姥姥大度地说,又帮庆娣把花盆捆好在后座,交代了一番怎么浇水施肥。这才拍拍手,笑着说:“等年底尧尧回来,你姜阿姨心情好了,好生请你来吃顿饭。”
庆娣惶急转身,愕然张大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姥姥喜得脸上皱纹像菊花怒绽,说:“还不知道吧?尧尧去年下矿劳动的时候,煤斗车不知道被谁按开了,他一下子救了两个人。所以啊,年底前他们管教干部报上去,说是能减好几个月,还有前几年减的两三次小月,算一起可以减大半年。”
庆娣闻言抿嘴直笑,笑着笑着眼里潮润,说了句“那就好了”,眼泪已经掉了一串下来。
她来不及掩饰,姥姥捉了她一只手,拍拍她手背,语声也哽咽,说:“你们几个孩子……”长吁一口气,接着道,“总算是熬到头了,将来你们都要好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庆娣答应着道了别,回家的路上回味着姥姥刚才那番话,不免犯愁:她要不要去看他呢?
她这次回家,一是因为爱娣的店遭逢拆迁,店主不能续约,爱娣也就此失业;二是她打算过完年去一次冶南,和镇小学谈谈实习的事。学校通知自行联络实习单位时,她第一个就想到冶南,无非因为那里是最靠近他的地方。因为近,说不准她鼓鼓勇气就会去探望他。而经姥姥这一说,如果年底姜大哥刑满出狱,她还有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回了家,爱娣打量完杜鹃接着打量发愣的姐姐,意有所指地说:“老太太挺有意思的,这个关系拉得好。”
“胡说什么呢?”
“姐,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从小到大你养过什么花?仙人掌都没见你养过。你想想,老太太这不是存心送你机会吗?没事多打点电话多联络,问问怎么浇水啊,怎么剪枝啊。过几天再买几盆其他品种的,再讨教一回经验。混个脸熟了,姜阿姨就不怎么生气了,将来机会也就多了。高!吃的盐多就不一样!”
“去!”庆娣没料到爱娣能就一盆花衍生如此丰富的遐想,虽说细品着姥姥的用意,是有那么点意思,可想及自己那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情思竟然被姥姥察觉,不由有些慌乱。庆娣顾左右而言他,对妹妹说:“你有时间想想自己,接下来做什么?还有,快吃饭了,帮妈拿碗去。”
“妈妈才不舍得我干活。”爱娣赖皮,“妈妈说我平常一个人又要守店又要拿货,太辛苦了。至于干什么……我还没想好。”
庆娣见妹妹眼神躲闪着,分明藏了什么心事,她心下狐疑,方想问个究竟就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
吃过饭她几次开口都被爱娣拿话岔开,到了晚上临睡前,庆娣把门阖上,直接问:“沈爱娣,老实说,你是不是又皮痒痒想什么歪门邪道了?”
爱娣拥被坐于床头,沉思不语。庆娣也不逼她,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桌边守着。
“姐,我在想要不要去卖菜。”
这个答案着实令庆娣惊异,她不由坐直了身子。
“隔壁店子的老板娘,嗯,她的弟弟……我不是和你说过经常和周围店子的人吃夜宵吗?其实不是很多人,就是他们姐弟两个。”
爱娣偷瞥了姐姐一眼,见庆娣面色如常,她给自己鼓鼓劲继续说:“她弟弟在菜场卖菜来着。我听他说,卖菜不起眼,可赚的钱不比我们卖衣服少,还不用那么多本钱。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怕丑的话,可以在他边上要个摊位,我主要负责守两个摊,他负责去拿菜,下午换着休息,赚了钱对半分。”
“可以啊。”庆娣赞同。
“不觉得丢人啊,姐?”
“不偷不抢,辛苦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可……”爱娣有些难以启齿,“可能是我自己觉得丢人吧。但是,又不想拒绝。”她说完凝视自己扭在一起的手指,好一番为难。
庆娣静静等着。
“他长得很像景程。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傻乎乎的,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爱娣说完沉默。
庆娣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恍惚忆起多年前的冬夜,她在楼梯下听到的那一番对话。妹妹含怨对姚景程说:“姚景程,别指望我将来会对你好,我不会的!”姚景程怒气冲冲地踢了一下栏杆,大喇喇说:“谁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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