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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看这里人家不像人家、别墅不似别墅,正和暮云谈论,里间就走出个人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八月里她偶遇乔运则那次的中秋宴上席宾里的一位,姓孟的,后来也往怀雅堂走动过几次,做的是蝶仙;蝶仙告诉过她,这就是镇抚司新上任的都指挥使孟仲先。不期然在这里碰到,青田深感纳罕间,忙起身一福,“孟大人,妾身这厢有礼。”
孟仲先也兜头深深一揖,“不敢当不敢当,有日子不见,姑娘一切安好?”
青田不料他如此礼遇,敷衍了几句,便被周敦延入内房。
房中一张独挺小桌,齐奢在桌边一手捏弄着眉头,像是为什么烦恼,向这里一望望见她,就展颜而笑,“来啦?坐。”
他瞧青田身穿一件织锦云缎夹衣,内衬绣花短袄,配着条湖蓝绣花裙,发间只插一支水蓝宝石的押发、一个珠骑心簪,软腰细步地走近来,如一玦碧空的碎片失落于灯底烛边——她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人。
他光是看着她发笑,青田也对他澄澄一笑,整裙落座,“我可空着肚子来的,这个点儿,三爷必是要赏饭的吧?”
“除了吃,你真是没点儿别的。”齐奢笑着手一举,袖上遍洒的团蝠就纷纷若飞,“传饭。”
那头暮云已含笑递过只小手炉,青田将其煨于掌心,向四面打量一番,“这里又是什么稀奇去处?”
齐奢亲手斟满她面前的空杯,茶水杏绿,泛出龙井的新香。“你先别问,吃了再说。”
小半刻后,菜已摆上,盛于薄如纸、釉如玉的定瓷中,只四菜一汤。四菜颜色分明,一白一青一黑一红,正中则一盆黄莹莹的鲜汤,浓香漫溢。
齐奢做个手势,青田见他有意卖关子,遂不多问,先举箸将四道菜挨个尝一口,表情已是五味杂陈。端起了茶盅轻抿着,低言索解道:“这白的看着像豆腐,可豆腐没有这样荤香的,若说浸了卤汁,却不会这样清滑爽口。这青的,说是肉瓜子,却带着股嚼劲儿,又不像筋膀,比筋膀入味得多。黑的这盘一定是肝,但肯定不是鸡肝鸭肝。红的这个是肉糜子?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奢笑目炯炯,“你只说,好吃不好吃?”
“好吃,奇鲜奇香。”说着又拈起小匙,捞一匙那白色珍馐细细回味。入口即化,清鲜留喉。
“这道‘煮豆腐’,”齐奢略一指点,神态耐人寻味,“是锦鸡的脑髓,这小小一盘要用掉三十只锦鸡。这腌肉瓜子是穿山甲的脯子肉,一头穿山甲只取紧挨心脏的一小块胸脯子,这一盘是五十头穿山甲。这一道黑的的确是炒肝,白花蛇的蛇肝,取肝尖上最嫩的一块,五十条。最后这一道红烧肉糜,用料虽少,却最为珍贵,取怀头胎的母豹一只,临产前活活地剖开腹部取出胎膜,风干制成。”
青田呆呆地抚着膝面上的开光手炉,早已愕而忘食,“这就是古书里所载的龙肝、凤髓、豹胎、麟脯?”
第62章 忆王孙(4)
齐奢头一点,手一招,周敦已上前一步,将中间瓷盆内的清汤盛出两碗来。青田先试着闻一闻,倒是齐奢托起碗品了一口道:“这一盆汤叫做乾坤汤,取树鸡、山雀、鹿茸、驼筋、蛤士馍、熊掌、犀鼻、狮乳、河豚皮、果子狸,加上水八珍,点汤的则是雪山金莲。金莲产于昆仑山的冰峰,壁立千仞、风雪弥漫,采摘者常常九死一生,十两黄金才换得到一两金莲。这道汤里一共用去五两金莲,以莲花的清寒雪香去除山珍海味之腥。汤成后滗去表面一层,只留中间最清亮的部分,汤底与食材一概委弃。这一宴,就叫做‘五行宴’,耗银一万两。”
青田双手捧心,心有余悸,“听过之后,我已吓得不敢吃了。”
齐奢笑着搛一筷蛇肝与她,“我倒劝你多吃一些,这辈子也就这一遭。”
青田抽了手帕印一印唇角,帕上绣着飞舞的春花,“虽则一万两银子一宴,可堂堂一等亲王,一年还没个百八十万的?一辈子就请这一遭,未免小气些。”
“跟你透个实情,这一宴,爷也不过是第二次。”齐奢竖起了两根手指,满面春风中又带有着一丝厉厉春寒,冷热不明,“第一次是四年前,我率兵击败鞑靼还朝后,我的舅父、首辅王却钊请我在这里吃的。这个地方是他的私家戏园,老爷子偏爱唱戏相公,京城里的名角三天五日就在这里做堂会,堂会上的高官贵客无人不爱这五行宴。我也算打小锦衣玉食,即便后来在鞑靼做人质也一样是皇子的优待,什么样的精食美馔没过过口?可直到见识这一宴我才算明白,什么叫‘酒池肉林’、‘民脂民膏’。”
青田面显惊异,“那天我耳朵里也刮着一句,说三爷最近与东党王家很是融洽,可没想到竟融洽到这个地步。”
“我同舅舅说想借他的地盘请个客人,舅舅欣然应诺。”
“三爷请的客人莫非是我?”
“难道是你请的三爷?”
青田笑了笑,又凝眉沉思,过一刻,双手一合,尖尖地抵在下颌处,“三爷监国不过数年,已经此消彼长,外戚王家必不愿坐以待毙。七月初二,三爷遇刺,虽然主使者始终未能查出,可一定与东党脱不了关系。三爷见王家出此极策,自知逼人太甚、锋芒过露,于是改行韬晦之术。与王家攀亲道故不说,还要借他们的地方吃饭,摆明了不疑不惧,又打着我的幌子来麻痹世人,让大家都以为你安于现状、沉湎女色。一面示好一面示弱,信而安之,阴以图之,此乃三十六计中的‘笑里藏刀’之计。”
齐奢哈哈大笑,笑里只藏着满满的欢畅,“真是个‘女中诸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还一半,是爷确确实实想请你吃顿大的,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来富户家打个抽丰。拿你们的行话说,这叫‘找个冤桶垫底’。”
青田笑得直拿两手来揉腮,“三爷若挂牌做生意,一定财源滚滚、名满京华。”
齐奢拱了拱手,“惭愧惭愧。姑娘若柄权执政,也一定处尊居显、朝野侧目。”
桌旁侍席的周敦和暮云正自笑不可抑,帘外响起轻朗的一声:“周公公!”周敦擦了擦眼角,转身捧入了一只火锅,锅里烫着只杏林春燕的雕花银壶。
“王爷,酒来了。”
这酒汁倾入杯中,色泽泛金,煞是好看。青田仍是先置于鼻前嗅一嗅,齐奢悦然一笑:“这是用桂花、莲花、水仙、玫瑰等香花做出的‘百花酿’,甜酒,不伤脾胃的,你试试。”
青田浅呷一口,香醇的酒气直透心脾。一时贪杯,连饮了两盅,虽海量,亦不免有些发热发燥,连手炉也丢开,红上眉梢,“如此好菜好酒,干吃无趣,须得行个令。”
齐奢横掌于额前,“我就怕这一句。”却又瞄一瞄酒面绰约的青田,“啪”地放手于桌面一击,“罢了,难得你高兴,你说吧,爷听你的,你说行什么令就行什么令。”
青田大喜,“射覆。”
齐奢一口回绝,“射覆不行。”
青田半是气半是笑,“联句?”
“联句不行。掷骰如何?”
“不要。”
“猜枚?”
“一点儿雅趣儿没有。嗳,有了,飞觞!不能再简单了,就是飞觞!”她向前点着手,是一只猫儿的爪,霸道的、尖利的指甲,与柔嫩无声的掌垫。
齐奢的胸口莫名一热,仿佛有只猫绒软地盘在他心头,即便它走掉,仍会留下纤细的毛,左一根右一根,痒痒的,拍也拍不掉、摘也摘不完。
他想动手揽她,将她包容在臂怀间,却只是拿嘴角包容地笑了笑,“飞觞。”
天已深黑了,细雪静谧地落,烫酒的铜锅在灯底下晕着层泛黄的光圈,有水泡在水面不停破开的微响。
青田举起了银筷向食碟一敲,笑容烂漫,“打这一刻起,我就是令官。我也晓得三爷不爱俗士酸令,并不用那些诘屈聱牙的,依我的意思,只拿一个极容易的字面来飞,不过一概成语俗语曲辞歌赋都不许,只许飞唐宋七言,从第一字到第七字依次飞来,不可颠倒,头句与尾句要飞本地风光。飞前先吃门面一杯,说不出罚三杯,说错一字罚一杯,乱令者罚五杯。”
齐奢呻吟一声,咬牙半晌,“行吧,来吧。你先飞我先飞?”
“搳拳来定。”
当下搳了几拳,青田取胜,齐奢支着手在那里惑望,“赢的先飞输的先飞?”二人不免好笑了一场,又定下胜者先飞,再搳过两拳,却是齐奢胜。于是对饮了门面酒一杯后,青田便濯然一笑,扬起了双眸,“周公公,烦你说一个字来。”
齐奢向来是军人做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无吟诗作赋的雅兴,故此周敦在这上头也就见识有限,有些大眼瞪小眼的,“这,姑娘,奴才说个什么字啊?”
“不拘什么字,随意说一个就好。”
周敦抓了抓头皮,怯怯地试着说:“酒?”
青田即时笑了,“说得好,可给我们行令的留了多少余地,就是这个‘酒’字。三爷,您先请吧,别忘了,头一句要有本地风光。”
齐奢正举杯思索,就听周敦在背后嘁嘁喳喳地憋起了嗓子问暮云:“嗳,这‘本地风光’是个啥?”恨得他直把酒杯一顿,歪过头来,“嘶,胸无点墨,不学无术!”
周敦知道是故意拿他打趣,只嘿嘿地憨笑,对面的暮云边笑边解释:“难怪周公公不晓得,这都是近来兴起的那些个刁钻古怪的把戏。‘本地风光’就是要说出的这一句无论出处在哪里,总要和眼下的人物、情景贴切。譬如说,这严冬飘雪的,就要说‘窗含西岭千秋雪’,不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齐奢“啧”了一声,一手点暮云,面冲周敦喝斥:“你听听你听听,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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