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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青田就死死地抓着,抓住了满满的一手泥,迷迷怔怔间低头一瞧,阒然就燃起了一腔的悲愤,血红着泪眼,将手中的泥块举臂投出。泥块却软软地一落,散开在脚面。她紧咬了后牙,用不停抖簌的手重新在地下又挠又挖,不顾指甲接二连三地劈开,终于团起了一块泥,又一次竭尽全力地投出。再一次!再一次!她就这么投掷着泥块,不知是想砸死那吞吃了齐奢的恶狼,还是想惹得它连自己也一块吃掉。
草窠的波动愈来愈微弱,青田的泥块却愈掷愈远、愈掷愈有力气。有一块不偏不倚地正往草窠里飞去,临到头却“啪”一下,被越草而出的一幅手掌凭空接住。
“姑娘,话说埋人这事儿,你得先挖坑!”随着这一声,齐奢就打挺站起,那矫捷的英姿连腿脚完好之人也望尘莫及。他笑着,浑身的兽血,抛开了握在手内的泥块。
青田还满抓着一手泥,呆瞪了半晌,最后依旧是恶狠狠地直掼而出,“没死你半天不吱声!!”含糊得自个都听不清。恐惧、绝望、狂怒、狂喜……所有的情绪全搅合在一处,令她失常得唔哩唔噜地哭作了一团,以至于连什么时候缩进齐奢怀里的都不知道。
她嗅到他前襟上刺鼻的狼血,其下却另埋着一股味道,似汗非汗,是一个成年男子特有的温热,是白雾缱绻的古香火,熏得她成了座煌煌大庙,庙里头全都是暮鼓晨钟、虔诚朝圣,还有铺墙盖壁的本生故事画儿,拨开了烟火去看,够看一生一世的,光是拨开那一蓬一团的烟火,也要一生一世。青田觉得自己要在这胸膛中晕过去了,她调动起最后的理智,一力挣脱。眼一抬,就撞上了另外一对眼,被香烟所掩的神佛之眼,俯瞰世事地俯着她。
“你乐什么?!”恼羞成怒,合手将他推开。
齐奢的笑容一如其怀抱,温厚醉人,“你哭什么,我乐什么。”
正打机锋,又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低嘶。原来那狼扑杀时已被率先躺倒的齐奢自喉至腹地拿刀开了膛,仗着余力搏斗间内脏便流了一地,躺倒不支,此时却缓过一口气来,回光返照,饿疯了地从草里去啃自己的肠子。
齐奢面色微变,却依旧笑呵呵的,“此地不宜久留,招来狼群,我一个可不够喂的。”他撕下条衣角将青田的手略一包扎,就扶她起身,却见其稍一撑又坐倒,不禁悬了心,“怎么,还哪儿伤着啦?”
先摇头,继而愧窘万分道:“腿——软——”
齐奢大乐,“嗳,不对,你没这么胆小啊?在我跟前不自来挺硬气的吗?”
青田啼妆惨淡,“你看我再怎么也只是秀色可餐,那东西看我是骨血皮肉皆可餐,能一样吗?”
齐奢笑着重新拢住她,一手插去到膝弯抱起。他本就常年苦练角觝弓矢,神力出众,青田又不过一捻之瘦,横在他臂间只似件轻飘飘的衣。她自然而然地就将双臂环上了对方的后颈,青青的长草擦过她裙边鞋尖,发出沙沙的轻软的响。漫漫长路,她有的是时间品咂专属一个跛足之人的、一高一低的特殊节奏,似一个故事迂回曲折。而任何好听的故事,必是迂回曲折的。未免深陷,她清醒抽离,低声道:“我自己能走了。”
营地已近在眼前,齐奢听话地放低了青田,见她一身的丽装皱皱巴巴,额发浅湿而凌乱,鼻尖上染着些从自己身上蹭到的血迹,双颊却红过了鲜血,其缘故藏在一对嫩薄低垂的眼睑后。这一刻,他们离得是这么近,连她顶心的发香也一丝不拉地全顺着他鼻腔直灌心脏,心脏又滚沸了,杀狼一样地疯搏着。稍纵即逝间,混杂着身与心的双重欲念操纵了齐奢,嘴唇已直觉地向她俯近,却又被意志力生生地拽回。他想起了那天夜林里的谈话。如果说在亲吻青田这件事上他有任何的不情愿,就是自己的唇舌会令她忆起另一个人的滋味。
齐奢克制住冲动,拉开了距离,跟青田并身往回走。
这是他在这一场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的追逐中,可保留的唯一一丝男人的尊严了。
12.
当晚,二人言归于好,共进晚餐。齐奢一如既往,打趣自己亦打趣对方,青田却有些婉转而不善言,总是下意识地揉擦着右掌的掌心,新长出的伤痕是疼痛的,但又带着些奇异的痒。
夜里回到自己的床上,手臂间的在御蓬松得像一捧棉花,仿佛抱着它刚一钻进被窝,就浑身软乏地睡倒了,一觉沉甜。
天明,在新鲜的光线中打开眼,扑扇了两下睫毛。
环顾一遭后,青田拥被起身。婢女和猫全不在,帐子静悄悄得诡异。她下了床,却找不到鞋,只得赤足披了件外衣揭帐而出。迎面的晨风吹走了睡意,日照下的遍野洪荒中,草碧花繁,整个的营地却不翼而飞。
青田难以置信地大张着眼,原地转一圈,跑出去好远再回顾,仍是只看到自己的一顶帐子孤零零地倒扣着。而她是不知怎么被扣进了苍穹的大帐里,觅不到出口,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六神无主,孑然独立。
“小囡!”
闻唤,青田猛地回过头,就见他笑意和煦,仿佛是早早地约好了在那里等着她——“在找我吗?”
她几乎要哭出来,快步打扫掉他们间的那一点距离,什么话也没说,伸手就环住了他的腰。他也牢牢地抱住她,把鼻尖和嘴唇埋进她的长发。
下一刻,他们已幕天而席地,她用舌含住他送入的舌。配合精密的动作盛大如仪式,一切指向退化、还原、回归。她赤裸的皮肤被铺展在泥土与鲜草中,草揉搔着她的脚心,由细腻的脚趾缝间软茸地涨起。
鸿蒙的宇宙间,天崩地溃之前,迷迷糊糊地浮起了一线光。她整个人都被卷入洪风一般的呼吸中,仰着他,濒死地喃喃:“三爷……”
尖锐的一声冷气把人从床铺上一把拽起,黑乎乎的帐内,青田空支着两手急喘呆坐,一张床上的暮云揉了揉眼,“姑娘,又做噩梦了?”
青田扭脸瞥她一眼,迷茫地点点头,“噩梦。”继而,肯定地、警告地和自己点一点头,“噩梦。”
这天近暮时分,在望不见的天尽头蓦地里响起了一声号角。不一会儿,就有另一声号角自营垒这边送出。整整一刻钟,天边的和眼前的号角你一呼我一应,仿如草原上的一对牧人对唱着野歌、互唤着姓名。
内帐中,暮云正就着一只小盆洗手帕,纳闷地停住,“姑娘,外面在做什么?”
青田坐在只小小的胡床上,两手向上翻起,在御蹬着两条后腿拿前爪搭在她手心里,又拿脑袋来蹭她右手上裹着的白纱。青田把在御的两只爪交进一手里,另一手挠了挠它的肚皮,“我猜是要到了。”
“什么到了?”
“三爷昨儿才同我说的,此行对外宣称是出京狩猎,实则专为了秘会一人。”
“谁呀?”
“鞑靼二王子,叫、叫什么,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跃下马,相貌堂堂,仪态庄重,一身的蒙古袍华贵而笔挺,英爽飒然。他身后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驻马在原地守望着自己的头领大步向对面走去。对面是另一支精骑,迎上前的则是满张两臂的齐奢。两个男人大笑着重重抱了个满怀,可未等怀抱松开,却骤然翻了脸,各自架起膀子去抓扭那一边的肩、腰、大腿,有几个趔趄,又同时站稳,气喘吁吁地凝视着,再一次大声地笑起来,相互拍打着叫一句“谙达”,说起了语速极快的蒙古话。
远远隔半里地,青田和暮云揭了个帘角窥看着。暮云犹自不解道:“鞑靼与我国一向刀兵不断,头几年,三爷不也因着大败鞑靼才重获王爵?干嘛一路辛苦私会敌国?”
第73章 忆王孙(15)
“国是敌国,人却是亲人。三爷幼年被送往鞑靼,与二王子是十几年的结义兄弟,和彼此的亲兄弟相比竟要亲出千倍万倍。”青田想起齐奢曾对她讲述的故事中那一个跛足的小皇子,与将其从地上伸手拉起的大男孩。她莞尔一笑,转面暮云道:“三爷说,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二王子就是‘几乎’中的一个。”
鞑靼的军人约有数百,迅速而安静地就在外围扎寨。苏赫巴鲁本人则被齐奢请入了大帐中促膝倾谈,一个时辰后,两人方才并肩出帐。天色已暗,营地的空场中燃起了几根巨型的火柱,两方军队如何无为、莫日根等十几员虎贲将士就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美食美酒。齐奢与苏赫巴鲁打横同坐在首席,挨着齐奢的手边又斜加了一张小桌,是青田的座位。
去年摘牌子以来,青田再不曾经历过笙歌不夜,且今晚又不消侑酒待客,却成了席首上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妆扮。选来选去,挑了件万字地一枝独杏的长褙子,下着素帕裙,挽一个倾髻,耳眼内钉一对白果大的鸽血石塞子,素雅俏丽,扶着暮云姗姗出场。场上有两名武士在演练着刀枪,正当四面连声喝彩,她趁这时悄然在齐奢的邻桌落座。齐奢瞥见她,就拿手肘朝身畔的苏赫巴鲁一撞,向青田这里指一指,说了句什么。苏赫巴鲁转过一张方方正正的紫黑色脸膛,笑着向青田点了个头,一面把她仔细端量着,一手就搂过齐奢的头颈叽里咕噜地回说了一大串。齐奢抖肩而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这一切均被青田收之眼底,她微有不快,攒眉直盯而来,正与苏赫巴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那看起来野兮兮的蒙古汉子一愣,竟闪现些许的羞缩,调开了眼目。
许多许多年以后,青田会带着笑聆听苏赫巴鲁亲口追忆起这一场相会,但其时,她只挑个空恶剌剌地向齐奢“嗳”了一声。
场上已换作一个长眉秀楚的鞑靼少年在奏着把音色苍厚的琴,齐奢正听得入神,被她这么一叫,神思不属地转过脸,“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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