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喜荷心下确认无疑,便将手臂一伸,递回了铜牌,“你在这寺里几年了?”
沙弥接过,手一闪便不知藏去了身上哪里,“跟皇太后回话,三年。”
“摄政王明儿个就到京,出了什么天大之事,孟大人定得今日向我上报?”
“确是天大之事。”沙弥单刀直入,话语中便也有了刀光剑影的闪动,“京营都督左健被王家策反,已于京师九门外皆布下重兵,明日矫诏擒杀摄政王。”
仿佛有什么将整座佛堂都摇撼了一下,赵胜和玉茗呼吸骤停。喜荷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遏然挺直,手掌死死地揿住了炕桌,已变成灰白色的指节似一截截的小尸体。
“那左健是摄政王一手提拔、当年同征鞑靼的副将,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沙弥向恐慌万状的西太后睃一眼,照样是从容不迫、声平气静,“左大人幼年丧母,全靠着父亲一手拉扯成人,与老父的感情分外深厚,乃是鼎鼎满名的大孝子。五日前,左老太爷外出看戏,王家在半路将其掳走,作为人质要挟。忠孝不能两全,都督大人选了孝。”
喜荷不消再弄虚作假,这一次真的是天昏地暗、行将昏厥。她感到赵胜的手扶住了她,玉茗往她的鼻前送上了一只绘有一匹骏马背驮玉瓶——取意“马上平安”——的琥珀鼻烟壶,耳听那机械的声音继续道:“孟大人托小人转告太后,镇抚司上下誓死效忠摄政王,但目前的形势,即便太后即刻下旨撤去左健,罢黜的上谕也要经过内阁发出,内阁或截旨不发,或迟发半日,已于大事无补。假如绕过内阁下发中旨或干脆直接暗杀左健,又恐怕王家趁机煽动军士哗变。别无他法,只有先行知会太后与摄政王,请摄政王暂缓入城,从长计议。”
在鼻烟直透囟门的酸辣味道中,喜荷大口地吸着气,缓缓地站稳、站定,“这么说,孟大人也已派人出城去通知摄政王?”
“是。”
“好,我也去。”
“此地均被王家布下了兵马司的铺兵,插翅难飞,堂堂圣母皇太后如何走得出去?”
喜荷把视线一转,“玉茗,咱们就故技重施吧。”
无喜无怒的沙弥终于露出了一丝人的表情,是极端的骇异,“太后难道是想易装微服?不不不,王家这次原就意在监视,外头的许多鹰犬都见过太后的凤面,就算换过了衣裳也一样认得出,一旦被捉到现行,后果不堪设想。太后您万金之躯,绝不可以身犯险!”
喜荷把侍从的手、鼻烟壶一一地从身畔拨开,面上那一对甜美的梨涡遁去无踪,只有高高鼓起在腮边的两块硬节。
“我说要去,就一定要去。”
自喜荷进入客室小憩,大隆福寺往来人等全蹑着手脚,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就在这一片静谧当中,乍闻得“哗啦啦”一阵,接着就响起了太后的凤音:“贱人,国家社稷之福全砸在你手里了!什么,还敢辩?来人,掌嘴四十,然后送回宫里司礼监治罪!打,动手,给我打!叫你动手,打!”随即就传出了女子胆怯而尖刺的哭泣。
廊道内,僧侣莫不惊诧莫名,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探听一番,摇首叹息道:“大内有一尊收藏多年的玉胎观音像,皇太后本欲一会儿赠予本寺收藏,结果叫个女官给失手摔碎了。阿弥陀佛。”
“原来如此,唉,当真是大不吉利,难怪太后娘娘动怒。”
隔着紧闭的房门,只听太后的怒气愈发旺盛:“再打,重些!想掉脑袋是不是?给我狠狠地打!”某些什么敲打在肉皮上的结实沉闷的声响,一下清晰过一下。
房内,玉茗双膝跪地,早哭做了泪人一般。赵胜也是涕泗满面,一厢落下滚滚的热泪,一厢落下手内的刑具——一把专用于掌嘴之刑的皮巴掌。西太后喜荷终于心满意足,不再暴怒地高声叱叫——她已完全叫不出声来,嘴唇、鼻洼、腮帮子、两颧,全被奴才所执握的皮巴掌重重扇打着,血迹奔涌,万紫千红,而贵为一国之母的她却欣然领受,仿似只是个热恋中的少女,在与朝思暮想的情郎会面前,总要先做些描眉画眼的勾当。
不多时,聚集在禅廊外的众僧便见双目通红的太监赵胜把太后的那名贴身宫女押送出门。宫女原本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鬏都已被打散,厚重的青丝垂遮在脸边,所露出的一小条脸盘也血肿得不成人形。一路出了佛堂,在百来名皇家侍卫们半取笑、半怜惜的注视下,趔趔趄趄地被装进了一乘密实骡车,接受回宫问罪而去。
被戒严的车道中唯有榆柳成行、花畦分列,空无一人。
然而,这清冷的一条路却引向一场热烈的争论。首辅王却钊重门密脊的府邸中,瓦楞间有檐雀儿在喳喳急叫,檐下则布满了唇枪舌剑。老父前,王家两兄弟慷慨激昂地辩论着,三弟王正廷合拱着两手,嗓音干焦而急切,“父亲,您可千万别相信西边,说什么下人打碎了佛像气得犯病,要在寺内留宿一晚,明日另做法事——全是一派胡言!如此看来,她一定是洞悉了咱们对付摄政王的计划,不知玩什么猫腻。得赶快派人盯住那个受罚的宫女,而且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在今天把西边的请回宫。”
“这才是荒诞不经之谈。”兄长王正浩面现侮慢,拂袖相驳,“先不说西边怎么可能得知情报,就算她得知又如何?一介妇人能有甚作为?了不起,就是明白大局已定,张皇避祸罢了。话分两头说,不管西边的到底知不知道内情,倒都是留在寺里的好。父亲您想想,明日一旦大事做定,当然是要尽早明发上谕。西边那婆娘若在宫里,反而架着小皇帝难缠,她不在,咱们岂不把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依儿子看,打碎了佛像还恐怕真不是什么猫腻,正是上圣显灵,恰恰就兆示了跛子三跟西边的下场。”
“鬼神之说岂可相信?”王正廷愈加情急,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简直愚蠢到家!”
话音甫落,面上已“啪”一下,挨了大哥王正浩一巴掌。“小子无礼!”
第91章 定风波(16)
王正廷却似习以为常一般,连受了掌掴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捂着脸转望王却钊,情辞恳切,“父亲,您听儿子的,西边那女人可不简单,况且她现在毕竟是太后,手里有御印,这个节骨眼儿上切不可出一丝半点的差错,务必得迅速行动,请不回,就强逼,总之绝不能让她在宫外再多待一刻钟,得牢牢地盯住她跟那宫女,还有他们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报——”一名家仆势若脱兔而入,立在一片锃亮亮的地砖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大爷,才、才巡城御史冯大人派人来报,说是被圣母皇太后赶出寺庙的宫女确实是一路被押解回宫,并没往他处去。”
王正浩用同父亲毫无二致的姿势掀一把长须,对小弟王正廷冷笑一声:“听见没有?哼,你能想到的,为兄难道想不到?如何?胆小如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王正廷目露疑虑,却一顿足,仍向王却钊进言:“父亲,这次您一定要听——”
“好啦,”王却钊把手一晃,布满了糙纹斑点的手掌如一老峰,危耸障天,“你大哥说的有道理,西边的就让她留在宫外吧。反正明天一到,她也就再用不着回宫了。”
挫败的王正廷气急一叹,心里充满了不安的预感,仿佛看到那被扭送回宫的宫女掉头就换上另一身男宦衣装,别上另一块通行腰牌,转乘另一辆严闭马车,又从另一扇宫门出城了。
事实上,他幻见的每一分细节都是真实的,除了那并不是什么宫女,而是面目全非的西太后喜荷本人。
内监赵胜赶着架马车狂奔在通往郊外的野路上。车里所载的是他的女主人,载动着车子的是一副歪歪扭扭、岌岌可危的命运之轮。
11.
马车最终在离皇都不过百里的一片营帐前刹住,跑马已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吽吽乱喘。车辕上的赵胜擦了擦一头一颈的汗,厚鼓鼓的两肩一耸,蹦下车。
就在赵胜走向他所碰到的第一位守兵时,中央大帐中,齐奢已在原地绕了千百圈。镇抚司所带来的噩报令他成了一头兽——笼中兽,周身环绕着无数道不停旋转的铁栏。
这时入帐报事的是太监小信子,看得出主子的心情欠佳,音调便有些发怯:“王爷,宫里头的赵胜公公来了,说是为了迎接王爷明日入城,圣母皇太后特有赏赐。”
“赵胜?”齐奢陡地住脚,目光如炬,“带他进来。”
小信子先后带入了两人,赵胜走在前面,胸口一大片汗渍,吁吁急喘着就地拜倒,参行大礼,“奴才叩见皇叔父摄政王,王爷千岁金安。”
齐奢的眼睛却紧盯在后面那人的身上,盛夏中,该人竟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立在那儿如迷雾一团。齐奢把两眼深深地眯起,“小信子退下。”
小信子刚退出,那人就自己伸出手,揭去了罩面的玄色面纱。
齐奢重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端详一番,“果真是——,臣齐奢给太后请——”
“三爷!”喜荷上前一步,从一身太监的蟒服中递出了两手来将他托住,又唤他一声,“姐夫……”她仰首向齐奢细凝来,仿佛还有许多和这昵称一样甜蜜的话儿要对他讲,但她只是浩叹了一声,“免了,什么时候还闹这些虚文?赵胜你也出去吧,盯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齐奢先是抬起手,似欲触碰喜荷的下颌,又怕碰痛她似的空悬着,“脸怎么弄得这是,啊?哪个不要命的这么大胆?”
望着对方惊怒交织的深情,喜荷自己的神情反变得沉静而温暖。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