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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于他的盼望,母亲才会死。冬天,男孩的泪透了一整身棉衣,结成冰。
之后的第二个冬天,他陪父亲去远方的亲戚家吃酒,夜归时抄近道横穿一座刚刚结冰的湖。结果走到半中央时冰面开裂,他轻,往后跃了一下即站稳了脚,半醉的父亲则掉进了冰水里狂扑乱叫。他抓了根树枝,递到半途了又缩回,眼看那男人骨节挛缩的手被泛着月色的湖水吞没。
就这样,在乔运则的记忆中总有个站在夜深处、浅水边的孩子,一眨不眨地张着眼,眼神又暗又肮脏,炭一样,绝不会有谁想碰,他自己都不,因为一碰必沾得一手黑。但并非没办法解决这一切,办法甚至相当之简单,只要一点光点燃那两颗炭,就令到人人都被眸内的暖意同光明所吸引,飞蛾扑火地向他靠近。随心所欲地点亮眼眸,即为一株水仙能从沙漠里长出的秘诀。而这件事从未比今天更容易,遍地都是炭火的火红,连身上都是火红火红的。所以门一响,镜中依旧立着个阴鸷的老男孩,镜外却已合身一旋,变回了气质绝佳的美后生。目色温澈,揖礼到地,“泰山大人。”
礼部侍郎张延书当门而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穿衣镜前身着礼袍的乔运则,颔首捻须,“老夫年过花甲,膝下仅一女,不舍她出阁离家,因此在一年前为小女的终身大事择选了三位虽出身寒门,却具鸿鹄之志的隽才,由小女在纱窗后观相自挑,小女挑中了你。今日聘期已满,大礼将成。《说文解字》有云:‘赘,以物质钱,从敖贝,敖者犹放贝,当复取之也。’赘婚,便即男子以身为质。自秦王扫六合至有唐一代,赘婿者一概等同于罪吏亡人,下贱以极,按照旧俗甚至应当弃姓氏、改入女家的族谱,入赘之婚仪也该由女家轿迎新郎。但老夫却事先令小女移居舅父家,再由你花轿迎回,嫁妆鼓乐行人执事,一概礼节均与娶亲无异。老夫之深意,你能否领会?”
乔运则谦柔一笑,眉峦目池边便有了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小姐挑中仆,是小姐与仆的缘;老泰山纡尊迁重仆,是老泰山对仆的恩。所谓知恩图报,欲报老泰山之大恩,仆以为,最好的法子就是珍惜与小姐的缘分。仆愿与小姐永结秦晋之好,一生绝无他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张延书满意地笑了,在乔运则的肩上拍了拍,“贤婿。吉时已到,去吧。”
府邸的正厅彩屏张户,袭地红毡,绣花平金的桌帏椅披、各色时鲜的花草盆景全笼在漫天灯笼与红烛的绯光中。喜乐喧天,炮声撼地。攒动的人头间,乔运则牵住花结那一头的张家小姐张蕊娇,他从未看清过的闺秀,他的妻。
第99章 点绛唇(5)
坐床撒帐,交杯合欢。合欢香的浓甜气味充满了整座喜房,一对一人高的紫铜烛台上红烛高烧,伴随着椒墙上动荡的、随后渐渐平息的影,烧得矮下来、矮下来,积满了一挂挂的烛泪,红若凝血。
垂覆着层层鲜红锦幔的万代葫芦五进婚床中,乔运则爬下来,寸缕不着地在地平上坐低。身后的床内传来少女酣梦中的轻细呼吸声,平心而论,那算得上是位诱人的小新娘,清纯温婉、娇憨喜人,对于任何一位忐忑的新郎倌都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但乔运则却无惊无喜,只带着一颗不快不慢的心说出该说的、做下该做的,万千的旖旎皆是做戏——活活像一个娼妓。
念及这个词,乔运则的手就不自觉地触上了胸口,那条破旧的假玉坠仍拴在他颈下。他用指缘拂过红丝绳,掌心扣起了青石坠,随之他的唇就嘲讽地向上拔高了一寸。他知道,张延书自许婚的那天起,就暗中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由于他有“前科”。他老老实实地每日待在翰林院,由订婚到今日成婚禁欲了整整一年。但这些本也无所谓,反正跟自己的右手,或跟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他早没有丝毫分别,既然他心中的爱人已与世长辞,那个说着什么“叶公好龙”的奇谈怪论的女人不过是具疯癫的、恬不知耻活下去的行尸走肉,是他尊严上的疮口。天知道,“尊严”这个词对一个错生成下贱种姓的王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牺牲掉所有为人的尊严去换取尊严,如同他牺牲掉此生的挚爱,以换取一个无瑕的永恒。
漫天的神佛见证,他没在说呓语,他说的是真理,这就是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爱的真理。
“青田……”
乔运则喃喃,握住坠子的手筋络暴起,两道热泪划过他仿如石雕冷硬的面颊。在人生中最为喜庆的新婚之夜,他一心悼亡着他死去的爱情。
蜡炬罄尽,红色的一切陷入了永夜。
4.
夜,似心绪苍茫无际,却总有兜兜转转的沉梦乱石穿空,狠狠地砸在谁心头。
青田惊呼一声,满身冷汗地在床上坐起。她梦到了乔运则,他穿着新郎倌的吉服,手携一名喜盖霞帔的新娘,她看不到新娘的模样,却听得到盖头下传来咯咯的笑声。她望着他们,早已是长泪满襟,指着乔运则一遍遍嘶喊:“让我看看你的心!让我看看你的心!”他卷起薄薄的嘴唇一笑,把手掏进了心窝中,扯开肌骨,满手血淋淋地送来她面前,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带红丝与青坠。就在看到这坠子的一刹,青田若有所悟。她打了个冷颤,然后就醒了。
脸上有泪在往下淌,自己抬手抹净,迷茫地正回想着梦中情景,忽听到一阵脚步响。暮云端着一碗清茶来到床边,探头瞧一眼,“姑娘果然醒了。”她笑着把茶递进她手内,捡起了掉落在床脚的手巾摁去冰桶里镇一镇,“三爷来了。”
青田抱着茶呷一口,头昏眼花,“三爷?哪个三爷?”
“摄政王爷。”暮云立起身,把沁得冰凉的毛巾抹过青田的额和面,“王爷叫我进来看一眼,姑娘若醒着,他就进来瞧瞧;若还睡着,他这就走了。可巧姑娘醒了,我请三爷进来。”
“不要!”青田陡一下沙声失叫,手中的一碗茶全折翻在地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捺下了声音低低地急道:“别,别叫三爷进来……”
外间显然听到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嗓音,仿佛唤醒一个长梦之人那样娓娓地唤她:“青田?”
紧跟着,青田就瞥见了金枝绿叶门帘上的投影。她一下支起了身子,手一乱,只打在银帐钩上,人却软得向旁一歪,一手扶住了床罩,另一手还直指过来,脸憋得赤红,细喘连连地说不出话。暮云愣一下,已然解意,快手摘下了两边的帷帐潦草合拢。
销金撒花的帐子后,青田退缩去床角,只听得暮云在床外略带失措地叫了声“三爷,姑娘她——”,就了无声息了。接下来有悉索一阵,仿似是暮云收走了床脚的碎茶碗,静步而出。青田的心砰砰地狂跳着,是望见海之前先嗅见海风,她知道他已来在了床边;他迫人的气息,咫尺可闻。
她递出微颤的两手牢牢死抓着帐幕的缝隙,生怕他会动手来揭帐子。但外头许久都全无动静,过了好一时才又听他出声唤一句“青田——”,声音不大,沉着而平稳,“当日匆匆一别已有月余,我早该来的,只是这十多天政务稠繁,忙得脱不开身。每日里事毕皆在夜半,又听闻你病着,来了只怕扰你休息。今儿也不算早,可再得空就不知又是几天之后了,我实在想来瞧你一眼,让我瞧你一眼。”
听了他的话,青田反而将床幕遮挡得更严实,半哑的嗓子幽抑但急促:“青田只是偶感微恙,并无大碍,烦劳三爷挂念于心。病人的气息污秽不洁,恐怕冒渎三爷,三爷还是先请回吧。”
帘外有短暂的一停,又道:“我既知你病着,自不嫌病气,来瞧你,就是来瞧你的病,把帐子打开。”
青田转侧着,几乎是把帐子拧做了一束,吊着整个上身的重量把额头抵在里面,“三爷,实在是我久病支离,姿容衰损,陋颜不堪一见,还望你体谅。”
又是久久没有回音,随后有一声叹息,却不带一丝的伤春悲秋,“青田,我并非汉武帝,你又何必做李夫人?算起来,咱们俩相识也有一年多了,这一年,我自问尽心竭力。时至今日,你倘若依旧对我毫无情意,那便只管以病容相示,色衰爱弛、爱驰恩绝,正好断我的念想。你倘若对我亦有一丝半点的情牵,则更该以病容相‘试’,我若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你所求的‘白头不相离’,也好自己断了念想。”
青田乱昏昏的,大半个人还沉浸在适才的噩梦中,这时却仿佛轰隆一震,乍然间醒觉,心头无比地澄明。她安然发了一会子怔,揪着帐子的双手就缓缓下滑。
于是有另一只手,浅浅地探入。
帐幕开启的一刻,有零星的烛光漏进来,令青田眨了一眨眼。背光处,是思之寐之的身,是念兹在兹的脸。淡金葛纱袍,长青鱼龙带,人瘦了,却极精神,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神情凝澈。青田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看见齐奢的眼目有微微一红,但她自个的眼泪业已夺眶,再也看不见什么。
齐奢就这么一手停帐静立在床前,床里有一股腥重的药味,堆着乱糟糟的一条丝被,拥被而坐的青田裹着件半旧白绫长衣,披发干枯,双颊塌陷,眼窝因暴瘦而显得又凹又黑,全脸仅有的一点儿光彩就是泪迹的反光。她不断地不断地涌着泪,近乎受惊地瞪着两眼望着他。这些日子里,他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着暴风骤雨的政变,眼下也一样,一向精刮上算的理智在被感情疯狂地反攻倒算着,最基本的判断力也已失去:这个世界上没有好和坏、美和丑,只有她,完完全全、真真实实的她。齐奢确定是她,他刀锋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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