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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听一听,姐夫回复喜荷的私语。”
齐奢将两眼看向他处,停了停,带着一脸的疲于陈说,“喜荷,你我之间趁为时未晚,该当拨乱反正、亡羊补牢,断不可再行苟且。皇上一天大似一天,万一有天勘破此等丑事,你叫一国之君如何自处?臣相信,没有人比太后更懂得替皇上着想。”他缓缓自袖内摸出一件什么,捧到她鼻下,“太后的殷殷情意,恕臣敬谢不敏,完璧归赵。”
喜荷呆呆地接过那样东西,是一条龙凤帕,她曾含泪带血地亲手把它系在他的手腕上。这帕内还留着她的血和泪,但他就这么把它还给她了。完璧归赵。
齐奢退行几步,返身即走,不留一分余地,只留下满室的奢华空寂。喜荷捏着帕子凝立在原处,她终于明白,这男人对她早已冷却的热情并未因政变中的生死与共而有分毫改变,他接受邀约,只为了与她当面分手。一旦独夺大权,再不需假手于一名深宫中的妇人,他就将她束之高阁、弃若敝履。喜荷再一次想起齐奢曾对她许下的誓言,原来他只许下了义,至于情,绝口不提。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仿佛是整天整地冰沁的雪全降落在她头顶,同时却有一股子热气自底下难耐地蒸腾而上。于是,喜荷就是这一位看起来姿态庄重、双手执握着龙凤丝帕的贵妇;于是,喜荷就是这一尊手攥着自个的血和泪的、爱欲的冰雕。
大雪越飘越重,变成了天宽地广的一道白幕。在初露端倪的暮色里,隔绝了谁,又庇护了谁。
冬日里天道短,又有雪,酉初时分天色已尽黑。齐奢出慈宁宫后照例往乾清宫为齐宏宣讲政事,又在崇定院批过公折,便乘暖轿自东华门一路出崇文门,回到泡子河边的如园。到了近香堂,却只有几名丫鬟围坐在熏笼边做针线,一见他都丢了手内的活计,解带的解带、宽衣的宽衣。
齐奢只左右一暇,“娘娘呢?”
萃意一头解去他腰间的平金荷包、汉玉佩件,一头眼一翻。幼烟则双手捧着错金带钩,和顺一笑,“娘娘中午起来就带着照花去‘不尽廊’赏雪了,这会子估摸着也快回了。”
不多久就传入叽叽咯咯的笑声,只见青田和照花一前一后地跑进来,青田披着件大红猩猩毡,观音兜在脑后半挂着。“咦,你今儿倒早?”
照花穿着貂颏满襟暖袄,亦向着齐奢羞甜一笑,叫了声“王爷”。
齐奢见二人发髻散乱、满身残雪,不由放开了手里的邸报,“怎么弄的?”
青田欢天喜地地笑着,推了照花一把,“原好好坐着看雪景的,偏这小蹄子要堆雪人,我好心陪她,她却拿雪球砸我。”她发角上有一抹浮雪,一晃就融了。
照花的刘海也微带着潮气,分成了一缕缕的直披到眉尖,“分明是娘娘你先耍坏,捏了个雪球塞来我脖子里,我背上到现在还湿着呢。”
青田更是乐不可支,一支凤戏珠的步摇欢响做一片。
齐奢的眉仍硬邦邦地皱着,嘴边却漫起了柔软的笑容,“你们俩都赶紧洗澡去,非着凉不可。”
“阿嚏!”
小半个时辰后,青田便裹着件素锦浴衣缩在屋角的罗汉床里,连连地打着喷嚏。齐奢依然是边皱眉头边发笑,两手里拿着块大手巾替她擦拭着湿濡的长发。
猫儿在御趴在他胸前,朝这边拧脸叫一声。
婢女红蕖端上了一只青花碗,一笑而退。
青田将碗捧在膝头,浅尝辄止。齐奢一瞥间,不无好笑地问:“红糖姜汤你也嫌苦?”
青田却置若罔闻,单缓缓地抬起头,一一环视过房间里的雕红宝座、铜托牛角灯、堆纱画、大镜屏、古铜花尊、定瓶、鼎炉、笋凳、小佛橱……骤然间,就有一股奇异的感情涌起。她曾在北京城最著名的销金窝里拥有整整半层楼,她曾去到过西山、香山、北海……每一处最豪奢的宅邸与别墅,她在算也算不清的华丽房间中笑过、醉过、与人同眠过,但这千万万万的房间却没有一间能庇护她、安慰她、为她遮去头上的风雪,没有一处曾经是她的——
“家。”宛如展开一片风景般,青田向齐奢展开了双眸,眸子红如映日荷花,花,就自她眼波的流盈间挨挨挤挤地往外开,“这是不是就叫做‘家’?”
经过了许久许久许久的静默,她又打一个小喷嚏,尔后前探了身体,将一手摁上他膝头,含着最为柔软而闪耀的一种笑直望而来,“谢谢你。”
齐奢揩头发的手顿在那里,双眼直凝进青田的眼底,笑了笑。说真的,他也并不知什么叫“家”。他居住的地方是大得走到死也走不完、但每一步皆须如履薄冰的“国”,父和母仅仅是政治版图上敌对的两级,妻和子是图纸下隐现的一痕陈年血渍,而人世无非是另一座紫禁城,数以万计的心房里兜兜转转,越庞然,他越觉得孤单。直到遇见她。
她的心,是他这有缺陷的双腿迈进过的最好的处所,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卷起灵魂的铺盖卷,安居乐业,爱屋及乌。属于这心房的一切他都乐于去珍惜去打理,为的就是,在精疲力竭的一天后,在冷雪凄凄的夜空里,沏一道茶坐在窗边,欣赏窗外她眼中的一片荷塘,艳阳里接天潋滟。
“不谢。我给你的,就是你给我的。”
齐奢知道青田懂得他的意思,他笑着凑近她,抵着鼻尖轻轻一触。腿间忽起一声叹息,只见在御满爪子都挂着从他锦衫儿勾下的金线,再咬也咬不开,急得乱打滚。齐奢下望一眼,淡淡地眼一抬,重新在青田头顶擦动了两手,“一会子记得给这厮剪指甲。”
家的屋檐上素雪绵绵,好似恩爱的韶光,恨不得一夜白了头。
9.
雪一来,三九腊月也就跟着来了。十二月初二是青田的生日,管家孙秀达令人将如园以喜绸喜布装饰一新,珠帘绣幙、桂楫兰桡。正日上,段二姐等登门贺寿,远心殿又开了一整日的戏。晚上齐奢早早就回来,另在扇厅张筵替青田庆祝。如园的上百仆婢从仪门直跪到厅中叩首行礼,又抬了许多的雀儿鱼儿在塘边放生。玉楼宴罢,青田叫照花取了一只鎏金百花盘来,盘上是六只堆绣的扣合荷包。
“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你们六个是王府里王爷身边的人,原就不同一般的侍婢,身份特殊。这几个月劳你们在如园服侍我,大家都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可谢的,一点儿小小心意。”
幼烟立时率众跪倒,“服侍娘娘乃是奴婢们的本分,娘娘重赏,实不敢当。”
座上,齐奢笑一声:“娘娘赏你们的,只管收下。”
幼烟不便再辞,称谢领受。
出得厅来,六人分别打开荷包,见里头各装着一只翡翠戒指,通体碧绿,戴在手上直如一曲绿水绕指,是难得的上品,霎时全喜得笑逐颜开。
“段娘娘可真是大方,就连府里头继妃赏人也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论起大方,真没人及得上这位娘娘。上个月我老娘过生日,这五六年在王府里也没得着过一天假,偏在如园中娘娘听说了,专程派车送我回家,叫八个小丫头跟着,还送了我一身簇新的大毛衣裳,在家里头姊妹跟前别提多长脸了,那样好的出风儿,她们连见都没见过。”
“这些倒也罢了,难得是娘娘的为人,生得这样美,又在这样的盛宠之下,还如此亲切雅重,没一丁点儿的傲慢脾性,对咱们也和气。”
“是啊,前几天我没留神把娘娘妆台上的一大瓶法兰西香水给打碎了,那香水全北京城就两瓶,还有一瓶在宝庆公主那儿,就是娘娘不心疼钱,也心疼少了样儿罕物,那还是她特特管王爷要来的呢。我想着这乱子可大了,谁料娘娘竟反过来安慰我,叫我别怕,等王爷回来闻见一屋子香气问起来,娘娘还帮我掩饰,说是她自个打碎的,倒叫王爷说她巴着巴着要来又不爱惜,好好数落了两句。你们只扳指头算算王府里那些个鼻孔朝天的嫔妃主子们,谁是有这份体贴下人的心的?”
第122章 醉太平(12)
“嗐,我不就在旁边嘛!我还记着娘娘说咱们几个都生得这样娇弱,却十来岁就离开了父母给人做丫头,看人脸色吃饭,若做主子的再不疼惜些,那不太可怜了吗?头先王爷调咱们出来,我想着这位段娘娘的出身还一百个不乐意,听见这话我却想了,娘娘不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到那种地方,看人脸色吃饭吗?她也是身不由己呀。她能体贴咱们,咱们怎么就不能体贴她呢?何况她虽然以前是倌人,规矩散漫些,可每每行事贵气翩然,倒很让人尊重。不怨王爷喜欢,我都忍不住喜欢呢。”
正说得欢畅,陡起一声重重的冷笑。萃意在一壁拿指尖捏着那翡翠戒,轻蔑地晃一晃,“说起来,王府里除了王爷和几位妃子娘娘,也就算是咱们了,上下见了都得称一声‘姑娘’,连那些个姬人小主也是不能比的,合着你们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一个戒指就买得动你们替那婊子大吹大拍?哼,既这样,刚才在厅上就该说了出来,眼下人家又不在,说了也听不见,岂不白费这一番肉麻?”
诸人当中要数萃意的出身最好,也最为得宠,除了幼烟与她相好,还能说得上几句外,其余几人都不敢当面得罪她。只是这话实在太难听,那四人听不过,全黑了脸不吭气。紫薇年纪小,却是极有机变的,骨碌着眼珠子笑一笑,“萃意姐姐,我们原是小家女儿,哪像你,父亲本就是当官的,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我想着,成色这样好的戒指,又是一式一样的六个,段娘娘就是再有积蓄,怕一时也拿不出,多半是王爷赏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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