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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剌首领帖木儿立马于山腰处,也仿如观看海景一般,心情放松而舒畅。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邀约鞑靼联手,面对如此平庸的阵型,休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凭他手下这一支以一当百的骑兵也是不在话下。因此他举高了手,等山下的海水涨满了空地后,便即洒脱一落。
已全然进入包围圈的王军显然毫无准备,蓦然惊见周边山上迅若闪电冲下来的三路重骑,连列阵都还未完成,就已乱成一锅粥。那些看起来如浮在海水中的蚌壳般闪耀的盾牌,在合围的铁钳下根本不堪一击。壳一碎,内里的嫩肉任人宰割。只听汉语的哭爹喊娘之声,刚碰到了蒙军的边,王军就吓得抱头鼠窜。人太多,败逃起来就成千上万倍地混乱,直如大地倾斜、海水倒灌。
在山腰观察着战局的帖木儿一刮络腮胡,机不可失地下达了总攻命令,并亲自策马冲杀,驱赶着滚滚的海水退潮。不过假若他能够稍微长视一些,就会发现在敌军指挥部的最高处有一个真正控制着开山倒海之人。
再度挥舞了一次手中鲜明的黄旗后,齐奢审度着己方军队的溃势,又换过一杆血色的巨帜左右各招两下。
瓦剌的骑兵们势如破竹,在帖木儿的带领下一个赛着一个地快,每个人都想成为第一个直捣敌方中军的勇士。但他们讶异地发现,当海水向两边分流而去时,所露出的却并非是听凭践踏的盐碱地,而是一块令人碰壁的坚岩。数千黑甲武士填补了步兵离开的空场,手里的武器银光凛冽。有人认出了敌人所持的家伙,在隆隆的马蹄声浪中发出了淹没无闻的警告:
“火铳!快撤!”
同一刻但听一阵巨响,便只见蒙军一方人仰马翻、尸横遍地。瓦剌首领帖木儿大骇,他曾听鞑靼一方的固日布德谈起过这种热兵器,亦知每次开火均需大量的时间填充火药,奔马之上,最佳的选择自是抢进弓弩的射程内再图扳转局面。因此帖木儿不退反进,率众更激进地冲锋。但再一次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轮射击的余响未散,第二轮射击已开动,更多的骑士应声落马。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三轮。
坐镇神机营的大将熊北林志得意满地一笑,六年前与鞑靼作战,他采用的是叠阵,射手分三排,第一排发射毕就转退到第三排填装弹药,并由第二排补射,循环往复。但此次所采用的更先进的“神枪”,其射程虽可达三百步,却要加填火药、木马子、弹丸等,程序也更复杂。为此他改换了战术,队列不变,单挑选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在第一排开枪,之后将火器递给第二排,二排接过交由第三排填充,并将已填充好的火器转递给第一排的枪手继续射击。显而易见,成效卓著。三轮枪响过后,还稳坐马背的瓦剌骑兵已寥寥可数。
一直在近地观战的王军统帅齐奢最后把旗帜上下一舞便撂开手,捞过一柄马刀在半空中一挥,身后随驾的亲军队伍就跟着他山呼海啸地席卷而下。紧随在主子两侧的是何无为和周敦,裸在盔外的两对眼睛是一般的冷峻轩昂。在这里,无论武士或阉奴,都是大大的好男儿。
山下的局面已开始一边倒,当帖木儿终于在弹雨中千辛万苦地靠近了神机营准备开弓拔箭时,迎来的却是敌方中军的一阵乱箭,骑兵队伍变阵向前,朝着瓦剌已被消灭掉近半数的零乱兵将发起了猛攻。帖木儿见势不妙,正待调转方向,却又听后军中一片大乱,原来敌军首脑摄政王已亲率两千精骑尖刀般插入了自己的左翼,肆意混战。捉襟见肘的帖木儿叫苦不迭,只得往山峡口回撤。主帅一跑,瓦剌军队立成一盘散沙,阵不成阵,被如狼似虎的王军砍杀得七零八落。
第133章 贺新郎(3)
此际,面对正在惨败中苦苦挣扎的蒙古部族,有一个蒙古人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该人便是联军的东路军统领布日固德。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大败,只准备来好好欣赏齐奢的表演与帖木儿的现眼,以此了解前者在这几年内运兵的进步,并从后者手里夺过大军的主导权。等他自觉终于看够了山下胜败敌我间每一精妙的分寸,便招招手,带领着部下从所据的山头一道撤退。
然而在一气跑出了几里地之后,蒙古大军便重整旗鼓,对王军发起了决地反攻。双方又陷入了新一轮激战,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到得后来,齐奢见己方已初露疲态,而对方则有些破釜沉舟的疯狂,便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应其所言,万里的茵茵绿草早已被血、脑浆、残肢……涂成了最为吉庆的红色。
军中尽管条件简陋,但首战告捷,又正逢统帅摄政王三十岁整寿,收兵后不免有一番大事庆祝。
内帐中,青田和几位使女也吃过寿宴,正守着炕床上下各一张食案把盏说笑,就见周敦扶着齐奢踅进来,她们忙都放下了盅箸来迎。齐奢摆手令一干闲人退去,独扯住了青田一个,被她引着在床边坐下,还只管不放手地笑瞧着。末了,酒酣意浓地开怀吐言:“高兴,爷今儿个真高兴,外头有那么一帮子男人,里头有你这么个女人。”因闻得抽冷子一声猫叫,只好调脸跟在御相对,无奈增添道:“还有你这只猫。”随即就腾出一只手,往案上连拍两下,“三十!而立!”
青田瞧他忘形,不禁又是爱怜又是好笑,掏出一方缠花帕子为之印汗,“吃酒吃得舌头都硬了,就不怕瓦剌人再来次夜袭?”
齐奢嘿嘿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带来的人里头有一拨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就负责轮班倒。打今儿晚上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歇的,从早到晚在蒙古人的营盘外喧哗吵闹,保险叫他们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只能等着爷每天睡得饱饱地去偷袭他们。”
“怎么个喧哗吵闹法?”
“敲锣打鼓、放炮仗、做木工……干什么都行,今儿给爷祝寿,还有扯脖子唱戏的。”
青田拍手绝倒,手却被对面攥住了——“爷的大喜日子,你也给唱一个,好久没听你亮嗓子了。”她也不推辞,当即旋身俏立道:“想听哪一段?”
齐奢斜靠向床里,顺手把在御抄入怀内,眼光乌亮地笑望而来,“随你。”
青田略一思忖,便清音袅袅而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纤纤玉指端起了案上的青玉莲瓣酒壶,滟滟地往杯中斟入。曲毕,人也就滟滟地立在齐奢面前,齐眉敬奉。
齐奢反倒将酒盏一手拨开,“这一支不好。”
“我说让你拣,你又说随我。”
“这一支随了你了,你再给爷来一支——,来一支《回营》。”
青田早笑得绛红生晕,一手掂着那小杯,娇媚如一把翻涌着春情的艳词,“云鬟高髻,绣鸳鸯蹁跹舞衣。遇春风笑搂花间,值秋宵醉眠帏底。偎红倚翠,看世上谁人百岁。今夜同欢会,梦魂飞,巫山一对暮云归。”
“这就对了!”齐奢拊掌大赞,可仍不接青田手内的杯,只抚着腿上的在御,眸内的笑意稠重欲滴,“不过爷倒不要吃这玉杯,要吃个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里,俯身来哺齐奢。齐奢搅着她的舌尖一点点咽下,但尽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斩敌头。
他薄醉浓欢地笑着,手将嘴角一拭,“还有你给爷备的寿礼呢?这两天总见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甭藏着掖着的了,献上来吧。”
青田应景地穿着一身喜庆福来的花样,拥拥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花却清淡地铺开在一袭浅青和雾紫双叠的宫纱底子上,于是人也在喜气中带了些捉摸不透的疏离。她神情微微一变,放开了手里的空杯,回身自炕边拖出了一只小箱笼。一打开,里头杂七杂八不知多少东西。齐奢将猫儿放开在一旁,一样样拣出来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条卍字不到头的汗巾,一柄绘着水仙与天竺的“诸仙祝寿”牙骨扇,一副松龄鹤寿的卷轴,一副以楷、隶、篆、行、草、火文、龙文、飞白书、古斗金文等聚描细写的百寿图……样样精巧绝伦。看不到一半,齐奢已在笑容中敛眉,托着方五福捧寿的绢帕凝望而来。
青田迎着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迷渺如烟,“三爷,打从五岁起我就一直待在怀雅堂,每天里天不亮就跟着师父弹琴吹箫、唱曲舞蹈、吟诗习字、画画围棋……稍一偷懒,师傅就打。等到太阳落山好容易能歇下来,还要受惜珠的排挤,往我饭里头加盐,趁我睡着了把我的手放进热水里让我尿床,偷铰我的衣裳、我的头发。我告诉妈妈去,妈妈专要养着她官宦小姐的性子,从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岁,卖清倌我不干,妈妈把我锁到柴房里,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开了苞。”
有些事齐奢从不过问,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紧闭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后来,”青田稍有停顿,蓄于唇颊的笑容愈发轻微,轻似一只舴艋舟,有着载不动的许多哀与愁,“也就惯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赔笑迎客。有的客人仗着权大、钱多,喜欢变着法子作践人,比畜生还不如。可我若闹得狠了,妈妈不是叫我饿着肚子罚跪,就是关起门一通打。清倌人的时候拿鞭子打,叫嘴里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浑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时候摞上套书垫着,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见一点儿伤,以免客人看着倒胃口,有一阵子我三天两头就得吃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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