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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把手卡向自己的咽窝处,重重地闭起眼。这是她一生中所经历的,最难熬的一场等待。
待到双眼打开,前方就出现了一阵骚动和影像。青田把泪水硬生生吞回,快步迎出帐外,“三爷!”她向前摊开手,从侍卫们的搀扶中接过一个浑身都被血结了痂的人。
白日刮了一整天大风,到得夜深风却停了,高悬一方霜空清朗。
这样的明华中,万物无所遁形。但见齐奢独自一人在帐外的僻静处席地而坐,低温里只挂着件薄衫,颈上、臂上全被绷带所缠绕。青田默观了片刻,走上前,从后头给男人披上了暖衣,挨身坐下,抚了抚他的后背,“累了一天了,又一身伤,早点儿歇着吧。你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不过小小的一场败仗而已,何必过于萦怀?”
第135章 贺新郎(5)
沉默久到了青田已放弃等待齐奢的回答,他倒开了口,只不过却是不着边际的游词:“我跟你说过,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陪在身边的就只一只猫和一群太监。人情势利,宫中尤甚,我受过那帮奴才各式各样的磨折奚落,自始至终从来没变过脸的,除了我的猫,就是这个周敦。他那时还是个小火者,没几个月钱,可他宁肯自个饿肚子,也会变着法地给我弄吃的,宁肯当掉自个的衣裳,为我换一身暖和些的棉衣。”他又沉默了好一时,接下来依旧是自说自话,“今天为了救我突围,死了近四千将士,包括前锋都督、骁骑将军两位大将,也都命丧乱军之中。”
青田把搁在他脊梁后的手展开来,揽住一副由于长时间紧张而仍僵直发硬的肩臂,柔声款语:“周公公虽说受伤甚重,但既已被救出,又有医官精心调理,想来也于性命无碍。再说,‘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马革裹尸本就是沙场男儿的归宿,就连你自己今日不也九死一生?各安天命之事,不必自责。”
一个清倦中混杂着自厌意味的笑,自齐奢的眼角耷垂而下,“说起来我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主儿,这件事就是这样,假如你不是个狡猾冷酷、手段狠辣的混蛋,根本不可能坐上我现在的位置,一点点的懦弱和心软就足够你玩完一百遍。我太了解我的心有多硬,这世上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得清,其他所有人不过都是我眼中的棋子。这场仗,固然是为了稳定边疆,可究其根底,却是为了成全我对苏赫巴鲁谙达的一片心意。就因为我不可告人的私心、我愚蠢的判断,叫这么多一心报国的大好将士们白成了陪葬品——你没见过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第一次穿起甲衣的样子,你没见过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是为了输掉一局棋而沮丧,我只是头一次觉得,拿一些最干净的人心来下棋,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若有第三者在场定会失笑,听一个执政者谈良心,就如同听一个妓女谈操守一样可笑,就连守在执政者身旁的妓女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还记得那碗试真汤吗?”细细再看,她的笑容却是通达而和婉,一如高山流水,“亲王之尊,尚可为一娼妓以身相殉,那么兵士殉他们的将官、将官殉他们的主帅,又有何不可?何况他们所殉的本就不是主帅的错,而是自己心里头的对。人不过尽是些趋乐避苦之辈,甘愿牺牲,一定是因为那牺牲里头有比活着更大的快乐。子曾为鱼,安不知鱼之乐?”
她目光灵秀,盛放在凉如水的夜里头,恰如盈盈的两尾小鱼,滑不溜手。齐奢望着青田,终是悦目赏心一笑。
青田依然横揽着他一边的肩膀,却把自己的头楚楚依人地靠去他另一边,“我知道,三哥心里头其实跟明镜似的,不过是放着我这么一位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不使白不使。自怨自艾一番,好引得我哄你受用,再图振作罢了。”
齐奢还是淡淡地一笑,但那种颓废之气却已大见起色,“你说得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精神——”
话未讲完,却听得后营内一片嘈杂,二人起身相望——远远的,大簇的红烟直冲天际。盯着那方向,齐奢一瞬间煞白了容颜。
不多时便即有一名马弁前来回报:“禀王爷,粮库着火,估计是蒙古潜伏在军中的细作干的,正在派人追查,火势也已经控制住了,不过由尚书戴大人督运的粮草最快也需半个月才能到,而剩下的余粮最多够支撑五天。”
与报信者的慌乱形成鲜明比照的,是齐奢泰然的平静。“尽快抓到奸细。另外通知将士们,还有一批援粮七日内送达,不过为以防万一,从明天开始,除伤员外,自本王起全军上下均减为一日一餐。”
报信的见摄政王气定神闲,立时也放松了许多,报个拳,退步而去。
青田立在尺把外,等齐奢向她慢悠悠地旋过身,便强捺下心惊一笑,“还好另有援粮马上就到,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她只看到,他郁气沉沉地眨动了两下眼皮,把头对她摇一摇。
如同雷电的一击,瞬时间她就明白,援粮之说纯属为稳定军心而捏造的谎言,她男人的军队眼看要弹尽粮绝。
齐奢盯着青田惊惶毕现的双眼,长吸了一口气,字字分明道:“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庆幸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做:‘他妈的’。”
从不虞一个此等身份之人的口中会蹦出脏话来,青田一下子破颜失笑。但她又急速收起了笑容,因齐奢的脸上根本无半丝笑意,仅有锁起的眉、紧阖的眼、下拉的嘴角,同完全扭曲的、又方又硬的腮角。
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所以就直直地盯着看。宛若只是个热衷于收藏爱人各种表情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收藏起,他身临绝境的那一种。
4.
第二天是个火一样的大晴天。
正午时分,酷日当头。一位马弁手拎一只摄丝食盒,刚至大帐外,却叫把守的佐官一把拦住,“王爷这会子巡营呢,饭直接往前头送去。”
马弁晃了晃小拇指,半尴不尬地比划一下。
佐官立马暴跳起来,“呸!她倒还有脸大吃大嚼?若不是军中有她这么个不干不净的阴人,哪里会招来阳火烧了粮?叫老子说,就该把这婊子的头砍下来祭旗!也不知王——”突见听者的神色骤变,佐官自觉不妥,一转身,就看到王爷的那名宠姬已不声不响地来在他身后,一对眸子冰清水冷。
“娘娘恕罪。”马弁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佐官却倔强,戆着头翻白眼,“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叩参。”
青田也不望他,淡漠的音调仿若一脉悠远的山色,并不带锋棱,可仍是起伏有势的,“你可知道刚才你那番狂言若被王爷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不想承担后果,就照我的话做。”
佐官吧嗒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摸着头脑等待这婊子下面的话。
自这一天起,蒙军又玩起了老一套,原地固守拒不出战,其用意昭彰,就是要拖到王军粮绝军心动摇,再图一举歼灭。于是有的将领提出了撤军,齐奢却清楚,他悬师千里深入敌境,假如真在蒙古人鼻子底下拔营,必然会招致一场声势浩大的追击,而无序溃逃起来的几十万人将无异于草原上待宰杀的牛羊。能够让那些随他而来的士兵们再活着随他回去,除却胜利,再无他途。
但眼下他却并无取胜的凭借,有的,只是断粮的死亡倒计时。
此般困境中,仅有的令人欣慰之事就是周敦的苏醒。在军医的悉心救治下,昏迷了两天两夜的伤者重新出现了生命的体征。齐奢甫闻喜讯便亲往探望,病榻上的周敦已不成人形,面被十余创,眼皮吃力地抬动着,当其飘移的视线终于在床头的人影上定焦时,发浊的巩膜就泛涌出血色,焦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齐奢抓过了太监颤抖的手掌,握进自个的掌心中,笑着向他点点头。
这边,周敦一日日好起来,那边青田却倒下了。起先只是声弱气短,后来胃病复发,脸面与手脚还起了浮肿,终日卧床。齐奢要请随军的御医,青田只不肯,说:“可别兴师动众地找大夫,那么多伤兵都等着,没的叫人骂我轻狂。真没事儿,你瞧我不咳不喘,也不发热,都好好的,不过就是水土不服,躺着将养几日就好。”
齐奢见她确实神思清楚,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嘱咐侍婢们好生照料,自己依然是早出晚归,一心全扑在战局上。军中每个人所见到的摄政王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宽宏,似乎一天只一顿饭的艰苦生活和进入了胶着状态的战局既不能影响他旺盛的精力,也不能影响他沉稳的气度,依旧是事事如恒。因而,就如人们信任一根不管在什么样的黑暗中都不会迷失方向的指南针,从将军到伙夫,他们齐心信任着这一位统领。没有任何的疑问,他指向哪里,他们就奔向哪里。一切若网在纲地进行着,纵火焚粮的敌军奸细也很快被揪出,待一层一层上报至齐奢时,已至该日的傍晚,漫天流霞。
齐奢正坐于中军内帐,把手护在颈部的伤处活动一下关节,自案牍后望来,“是什么人?”
第136章 贺新郎(6)
案后这四十开外的汉子正是执掌中军的大将宋立军,两梢稀稀拉拉的八字眉越拧越八字,愁闷不堪,“是个叫赵老多的马夫,还是早几年自鞑靼解救出的汉人俘虏,当时是自愿留在军中的,但坏就坏在这厮不单大字不识一个,还是个哑巴,审都无从审起。但目前嫌疑最重的只有他,这纵火烧粮之事竟成了桩无头公案了。”
“哑巴?”
“是。”
齐奢沉吟半晌,起身在帐内兜起了圈子。而当他的脚终于立定,他的话却依然在兜圈子,“把这赵老多给我绑起来看管,别动刑,只饿着就是了,不准吃饭,也不准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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