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时末,由金水桥至午门,一乘八抬大轿长驱而入,停在五凤楼前。轿落,步出礼服大装的摄政王齐奢,身上的杏黄色蟒袍前后各绣有五爪正龙一团,两肩抗着五爪行龙,下摆是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花样和海水江崖,头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施珠翠。神姿高彻,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楼,一进殿,立即跪倒自责:“太后、皇上万安,恕臣迟来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齐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两端,喜荷毫不以为忤,反连连地笑道:“年下杂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爷料理?再说三爷也没迟,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后,齐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亲入宫贺年,他三番两次找机会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却只摆出一张笑涡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就此甘休,故尔现在每当望着这张笑脸,总有些忐忑不安之感。当即,只将语气放得加倍恭谦:
“多谢太后体谅,臣下还有一事要请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财政改革已步入正轨,但想要彻底扭转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之象,除了整改税制以增加财路,也要紧缩开支以杜绝靡费。每年的宫中灯会耗资甚巨,因而不得不缩小规制,略一应景而已。盛会取消,百官自可去东华门外的灯市与民同乐,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旧是一笑以应:“灯火璀璨不过是眼前之乐,国库充裕才是长远之福。三爷一意为国谋福,何过之有?”
“就是,”少帝齐宏着簇新的一身通袖龙襕袍,衬着又拔高了一截的个头,更显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着,“往年看灯,那些个皇亲国戚阁老翰林挤着一屋子,害朕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今儿这样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着朕,自在极了,以后每年都该这么办。”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头顶戴着凤凰展翅八宝冠,脑后是吉鸾点翠满冠,脸面的大妆红是红白是白,灯景补子蟒衣遍勾彩丝,看起来整个是一团喜气。随后她移开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齐奢舀一舀手,“三爷快起来,坐,今天过节,咱们不叙国礼,只叙家礼。三爷从外头赶来冷得很吧?应习,去把刚那汤圆进一碗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她眼睇着齐奢在铺有皮坐褥的太师椅坐下,自个才端过了案上的茶盏抿一口,软饧饧地说:“本来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来观灯的,不过姐姐她今儿个本就有些凤体抱恙,只怕来楼上更受了风,三爷就明儿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慈庆宫,亲自向姐姐谢恩吧。”
在喜荷的预料之中,齐奢露出了诧异不解的表情,“谢恩?”
“哦,是这么回事儿。”喜荷的笑面深沉却流畅,如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险河,“近来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说是三爷竟不顾朝廷尊严,同歌娼艺妓之流勾缠不清。本来这种恶意造谣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过当此多事之秋,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所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三爷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馈。府里的世妃香寿我曾见过几次,觉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听说,特意给了恩典,将她抬籍收为小妹,名入王家族谱。有了这个身份,再加上寿妃的端丽贤淑,大堪扶做正妃。我们两宫商量过了,由我们姐俩替新娘子备嫁妆,皇帝亲自指婚,今年就风风光光地把喜事办了。王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那些个空穴来风之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视他。这男人在佛祖前给她的耻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齐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间翻滚着电闪雷鸣,“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复立正妃,似乎不妥。”
“这就错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诘,“王爷给詹氏的名位是继妃,不过位同副妻,亲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晋世妃为正妃,亦无须洞房合卺之礼。”
“更是大错特错,咱们不是‘晋’,而是‘娶’!香寿如今已不是王爷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闺女。迎娶人家的闺女,怎能不像像样样地办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赏着那人无计可施、任由播弄的落魄,“怎么,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爷还觉得面子不够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齐宏巴巴地望着,一片天真质朴,“你可别枉费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齐奢面上的雷电泯灭于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惭愧,有劳太后、皇上为臣的私事费心。臣领旨,谢恩。”
还是个大孩子的齐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战,只欢欣地拍手,“恭贺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绝靡费’一项了,这一下可少赚了一大笔陪嫁,哈哈!”
这厢老监应习已趋身相近,自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他早在宫中的大小貂珰前翘起了脚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却从来是一副指东不往西的奴才相,窝着腰,勾着头,两眼不敢平视,“启禀太后、皇上、王爷,酉时已到。”
“哦,”齐宏尽管兴奋难抑,亦严守着天子的威俄,沉着下令,“那就点灯吧。”
回音一般,城楼前震响了另一名太监的公鸭嗓,“点灯——”
第146章 贺新郎(16)
伴着阵阵的鞭炮钟鸣,黑黢黢的大广场首先有一捧微光,随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条游龙形的灯街。龙尾甫现,已见又一条长龙飞兰流翠,熠熠地探出银须与黄爪。一刻间犹似千树星焰、万叠旋玑,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跃出了整整九尾彩龙。龙身皆由精美的灯盏而攒:鼓灯、宫灯、如意灯、料丝灯、彩漆灯、皮绢灯、堆墨灯、麦秸灯……倚在门楼前的齐宏如登天市、踩银河,兴高采烈地说不停。喜荷一边对爱子的评论含笑颔首,一边向身后的齐奢偏过脸道:“今年的灯会人气冷清、花灯稀少,但总觉得分外精彩。你说呢,三爷?”
齐奢的笑脸清漠侵骨,“太后觉得精彩,无非是因为花灯虽少,‘花样’却多。可惜转眼将至十八,当下的万般花样等时辰一到,也不免灯黑火瞎,一场虚空。”
喜荷轻滑瞳眸,眺望着禁苑的如梦光影,“正因为时辰有限,所以更应该趁着灯火通明时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灯黑火瞎之日,困顿网罗,无路无门。”
“母后、皇叔,”齐宏从一旁抻过头来,“光在这高处瞧着也没什么趣,陪朕一块到灯街里去猜灯谜吧。”
于是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太后、皇帝、摄政王三人下楼行入灯市。一则则或以黄绫,或以黄纸贴于百灯上的谜,被天赋聪慧的齐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难猜、也最应猜的却被他忽略:漫步于灯丛中的那对红男绿女彼此交换着笑容的人面,是谜面,说的话也全都是谜语。
灯火浮荡之中,穿越过紫禁城的光艳,一扑一朔地,显出了东宫太后王氏的容颜:雕饰尽去,出水芙蓉。夜来的寝殿,其余宫人都远远地候在丹墀下,唯独管事牌子吴染挨在旁边,正拉着一根细棉线为王氏绞面。
“恕奴才愚钝,还是不大明白。”
“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说初一朝贺时,眼见西边对跛子三的态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边为人狠决刚毅,倘若发觉跛子三只为一勾栏女子就可以对她不理不问,那么又焉知来日,他不会为更好的什么,对她做出些更坏的什么?比方,把从我们王家手中夺走的政权,再从她儿子手里夺走?所以,西边一定会倒行逆施,接受我们的求助——或者说援手。我将摄政王那瘦马出身的世妃收为义妹,那么摄政王就不仅有个已故的王门母后,还将会多出个在世的王门妻子,母族与妻族之亲,虽欲斩草除根,但于情于理障碍重重。而我父亲与三哥,也会因作为摄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晋封而得以保全在内阁中摇摇欲坠的地位,婚礼的拨银筹款、勒派各省的报效传办,也会恢复我们王家的人脉和元气。西边把我们从悬崖上拉回,她自己也会在跛子三那儿多一注自保的筹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王门一族,复兴有望。”
“只是万一摄政王拒不从命,那该如何?”
“王公儿女婚嫁,无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为抉择指配,正大光明,他凭什么拒不从命?再说,跛子三所施行的财政改革乃是为民谋利,所触动的全是戚畹大户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赖于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胆子违抗三道圣谕,与两宫太后与皇帝公然决裂,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多半会险阻难行。跛子三是个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这桩指婚他当然不情愿,但一定会妥协。”
听毕,吴染叽叽一笑,“三老爷果然锦囊妙计。也就是说,西边从此与主子化敌为友?”
镜内的王氏将蝶翅一样的眼睫轻轻地合一下,再轻轻地张,就这样掀起了影响将波及数年外的,一场飓风。
10.
正月十六日,齐奢回到了如园。青田一见他,喜得红上春风之面,抱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缠坐他身边,咭咭咯咯笑说个不住:上门贺节的都有哪一家贵族姬妾,怎样地装腔作势;养母段二姐和几名昔时姊妹进园厮见,怎样地百感交集;暮云和夫婿小赵说起自家首饰铺子的生意兴隆,又怎样对王爷千恩万谢;一人独处时,又写就了几张得意的劈窠大字、练就了几首失传的古谣。谈兴所致,当下就取了张饰玉漆绘的琵琶,合弦按调地唱与齐奢听。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