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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懒得同她们费一句话,就默默地接过做了。这是她半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苦役,但她却半分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青田知道自己不会倒下的,打小就这样,越是难熬的时节她就越能挺。照这样下去,即使是活活累成一具骷髅,那骷髅也可以不停地做下去吧!
想到这儿,她干枯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晚课后,她照例要去厨房帮忙。蹲在灶下烧火,却不见一丝火星,只有浓浓的黑烟冒出,呛得一屋子人掩面大咳。烧饭的两个姑子叽叽嘎嘎地说起什么。青田到现在能听懂的其实只有一些零碎词句,比如“这骨”是“这里”,“今噶”是“今天”,但这一番又快又密的扬州话她却懂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在她们的对话中听到了自个的名字:“婊子”。那轻柔的尾音从她们下撇而带笑的嘴角里抛出,再三再四地重复着,是在说她蠢,说她笨,说她是个除了发骚勾引男人什么也不会的婊子。
一个名叫静果的尼姑走进来,年岁有近四十了,身子胖胖大大的,手长脚长,脸倒小,但有微微的浮肿。她把手在鼻前扇两扇,嚷了句什么,其他两名尼姑马上冲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阴阳作怪。那静果也没再回嘴,只凑来青田的身边用很别扭的官话悄悄对她讲:“她们惯来就是这样子,你不要在意。”青田瞟她一眼,没答话,只放下手里的吹火筒,凑着烟把柴抽出一截子,木头的颜色发阴。
静果叹口气,“有人故意作弄你,把柴火泡湿了。”
这时跟来一个管事的尼姑,瞭眼一望就把静果拨开,指着青田连喊起“搭浆”和“多晚哉”。青田觉得大概是骂她不认真做事,闹得众人吃不上饭,她知道今晚上又得饿肚子了,这不是头一遭。
耽搁了饭食,也就耽搁了饭后的唪经,在寺里是很严重的事。寺主了空仍旧罚青田空腹回房,替寺里缝制拜垫。青田回到自己的禅房,就着盏小油灯,把一幅幅滑溜溜的绸料捏在手间,一针针地缝过去。她原不擅针线,又是饥肠辘辘、头昏眼花,做起来愈发地慢。做到其余房间全熄了灯,床头还堆着几片零料。这时节,门被敲响了,低而急,接连几下。青田稍一犹豫,下床去开了门,从门外闪入了一条影子,是尼姑静果。昏暗的灯底下,从怀里摸出半个干馒头塞过来,“饿坏了吧?吃,快吃。”
青田望了望她,就低下头捧着馒头啃起来。静果坐去她的床沿上,捡过才被撂下的软绸接着针脚往下缝。也就十来针的功夫,青田已吃得连馍渣都不剩,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两颗大杏子,一面艰难地吞咽着,一面拽回了静果手中的活计。静果扎开了两手,“我来帮你做吧。”
青田只管盘上床凑着灯,牵针引线,静果“唉”一声,默然地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青田这才抬起头,朝着门发了一瞬的愣,又低首缝起来。也不知缝了几个更次,眼睛涩得张都张不开,终于结下了最后一针。她拿牙咬断了线头,连针都没顾得上放下,就头一歪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针扎进了手心里,就这么扎了一夜。血已经干了,将连在针尾的一小截棉线洇做了锈黄色。青田从皮肉中拔出针,踏鞋下了炕,在屋角的一只小缸边拿冷水泼了把脸,又在光头上擦两擦。外头的天还是半黑的,蓝幽幽地映出一尊挂满了水珠的头像。曾几何时,这头像每天都会带着花沾新露的娇艳张开眼,会有侍婢拿白玉的梳子替其细抿长发,梳齿上蘸满了以桂花、白芷、藿香、当归等花药淘腾出的精贵头油,从发根抿到发尾的每一寸,足足抿够五百下,才养得出一匹黑亮华美的金枕绿云。而在这一间破陋的斗室中,这同样的一尊头像已不再有头发,什么都不再有,仿佛从来没有过。
这是静慧的新一天了。
9.
这样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从无间断。时序递嬗,进入了黄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气干燥晴朗,从四月初,雨就几乎没断过,房屋霉湿,路途泥泞,到外头走一趟简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们全闭门不出,像那些上山捡柴禾、下河洗衣服之类的杂务就更一股脑都扔给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黄草蓑衣,根本不挡雨,日日湿身而归,进了庵门就被取笑是“落汤鸡”,一说到那个“鸡”字,尼姑们就笑得跟发了鸡瘟一样。总是只有那个静果满目的怜惜,悄悄送一碗热姜茶到青田的房里,“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在喝过第十碗姜茶后,青田那丧失了表情的脸第一次对静果露出了一丝感怀于心的笑容。此后,每次见到静果,她仍然不说话,但总会微笑一笑,点点头。静果也总是不顾其他尼姑的讥诮,时不时地帮衬青田一把,偶尔夜里头溜进她房间,就着一盏小油灯分担一些针线上的零活儿。昏黄的灯光下,青田偷眼向静果一转,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灯吗?稍远些,是什么也照不到的,但总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
也说不好是哪一天,起来一看雨竟然停了,云净日高,太阳劈头劈脸地晒着,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响晴。庵主了空一见天气好,大早就派了几个人舂米,青田和静果都在其列。
第163章 搅筝琶(11)
两台舂米架子摆在后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横有一根杠杆,杠杆的一头是脚踏,另一头是树桩所磨的碓子;那一头踩动踏板,这一头的碓子就砸进地下的一只大臼。两人一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杆,拿脚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极沉,踩上半天腰也要断掉。与此相比,分米则是轻松得多的美差。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尼姑,两个最精明的先把风斗抢在手里,站到太阳晒不到的阴凉下颠米,剩下两个几乎快吵起来,才见一人舒坦惬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则叫苦连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却被静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个的鼻头。青田昨夜里独自替众尼补海青,苦做到鸡鸣,早上只喝了两口粥就被发派去打柴,实在是没多少气力,便对静果感激地点点头,坐去了另一边。其余几个尼姑横不横竖不竖地瞥了她们几眼,又无事生非地一通乱笑。
热辣辣的大太阳当空晒下,几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腾。不出片时,所有人都是挥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辈子也算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磨了这几个月,粗活干得有模有样,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厉害,却焕发出了因劳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铺在脸上的细汗从四处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丽的鼻梁或浓密的睫毛轻轻坠下,她偶尔抬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两靥,搓酥捏粉,红若霞蒸。
旁边那几人皆一脸的看不惯,饶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要呱啦啦地说起来。青田本就是苏州生人,又绝顶聪明,两三个月间对镇日价响在耳边的南方土话已能懂得四五分,不过大家见她从不开口,仍欺她有耳不闻,自来当面就大放厥词。这阵子又把那些天生狐媚的贬词折损她一番,最后似乎还骂了句“妖精”。青田抬头来看了看天,若是妖精,这样毒热的天气里也该被逼得现原形了。
她一如既往地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只俯在大臼边机械地动着手,把被砸开的粗米一次次重新拢入臼口。臼是一整块的白石所凿,阳光下白得晃眼,其上又刻有螺纹,还印着几道头顶的草棚筛下来的黑影,看久了,眼睛直发晕,脖子也弯得生涨生疼。尽管如此,这仍是她苦役犯般的一天中难能可贵的一刻清闲。
呵,她现在对“清闲”的定义已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的清闲,是一身蝉纱丝地歪坐于玉簟,手边的冰纹茶几摆满了湃有各种鲜果的翡翠碗,丫鬟们替她轻打着羽扇,掀起的细风吹得书页自己一个劲地要往过翻,自窗外,传来了菡萏的浓香与女伶的清歌……她被唱得半睡半醒,眼皮子一下下地低坠着,歌声里有不合拍的“嘭、嘭”的巨响,恍惚间知道是做梦,人仍在五月的毒日头下,等碓头一下下地砸入石臼。碓头抬起,她就用两手把米合入臼口,碓头落下,她就把两手向两边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
困呀,这样困,胃在灼灼地抽痛,太阳热,热得人要死,倒剥开的枇杷噙入齿间,一阵凉丝丝,映音亭上唱的是一出《荆钗记》,正唱到钱玉莲抱石投江,唱不尽的心酸和无奈。这世上总是容不下她的,千方百计地迫她、害她,她与相爱之人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那就跳下去,向滚滚的江水里,狠狠坠落——
“啊!!”
青田清醒了,一辈子也没这么清醒过。大约是对面静果的脚滑了下,碓子落早了一分。尽管她及时把两手从臼口夺出,右手还是被安有着铁牙的碓头砸到,前半截手掌整个已像是个从百丈高的地方摔下的人,快成了肉酱。入寺以来,多苦多难,青田从没在人前掉过泪,但眼下,泪水已自动地崩涌倾泻,伴随着痛苦的嘶喊。
尼姑们均注目而望,先显出惊异的震恐,随即变作了幸灾乐祸,最后竟七嘴八舌地笑起来。这个说什么“大仔鹅子”——意思是“大呆子”,那个说什么“六塌油”、“活得”——是怪青田自己不认真做事,活该丢人现眼……只有静果忙由足踏上蹦下,奔过来一手搂起青田的腰一手抓住她手腕,满口里叫着“假好呢”——“怎么办”,连扶带抱地拖着她往前头的井台去。
青田痛得几欲在地下打滚,依稀觉出静果拽上了一桶井水揪起她的手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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