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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孟仲先叫了这一声,挺起腰直跪,两眼里竟泛出泪,“请王爷细看,这署名公折的众人里虽有不少卑职们的同乡、世交、年谊、学生……可也有一大班名动天下、慷慨任事的清流名士,他们岂是能笼络得了的?实在是天下归心,臣民一望。这几年时事多艰,全靠王爷一个人主持,大而兵农礼乐,细而从江南的盐漕河务到北边的屯田茶马,揣情谋断,补治百端,多少的不容易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如今新政刚刚稳定,正是剥极而复的紧要关头,王爷如何能在此时歇手不管?社稷至重,恳请王爷再操持几年,暂缓归政。”
“正是这话,”祝一庆也是长跪不起,饱含着一泡老泪,“皇上虽然天亶聪明,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何况国事之重与批答之繁?皇上年轻,挑不起这副重担,亲政之举好歹也要在二十岁之后,这时节还该扎扎实实多念一些书,将来亲政才能够游刃有余。还望王爷为皇上着想,等待圣学大成,再从容授政。”
齐奢摁着雕漆大椅的云头扶手缓缓立起身,一步一微趄地踱开,不见一丝动色,“你们开过弓没有?”
祝、姚面面相觑,不虞此问由何而起,只好结结巴巴道:“回王爷,卑职是文职,不曾开得弓。”
“卑职也不曾。”
齐奢翻起右掌的掌心自审着,看那些被弓弦擦出的一道道白迹,“你懂得肩臂的姿态、手腕的力道,懂得弓为犀角、箭为金翎,甚至懂得弓身的削凿、箭羽的偏正对射程和准头有何影响,所有这一切也不能使你有气力拉开那副弓,把箭射中靶心。”齐奢的眼光由自己的指腹投向两位臣僚,仿如弓箭投向箭囊,“只有射箭,才能学会射箭。”
两位都是饱学之士,焉能不解话中之意?祝一庆咽了口唾沫,往地下叩了个头,“王爷说得甚是,只是这国家大政非同儿戏,准星稍偏,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事关系黎民苍生之福,恳请王爷收回成命。”
“是啊,”孟仲先不甘其后,也重重碰个响头,“哪怕王爷执意还政,卑职愚以为也该暂照现在的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摄政之意,再于皇帝之前奏闻。”
齐奢将手一摆,大是不能苟同之态,“摄政本为权宜之计,不过是做臣仆的替主子分忧,倘若贪图主子的权位不肯撒手,往小里说是家贼,往大里说就是‘国贼禄蠹’。你们也该体谅本王的处境,别让本王白白辛苦了这些年还要枉担这样的骂名。还政之后,本王将请辞一切职务,朝廷上的事就全仰赖各位了。皇上聪慧轶群,更难得的是虚心好学、勤苦上进,看折看了四五年,日常事务早可以独当一面,遇到什么大事,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帮衬着,再有不懂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你们说说明白,不会出岔子。不出几年,咱们皇上必将是一位驰骛今古、垂范后世的旷世明君,能跟在这样的君主身边,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地下之人只知道连连顿首,话也说不出。齐奢把手朝案头一拂,“这三份折子本王扣下了,就不再往皇上那儿递,以后本王虽然下了台,你们照样是宰揆,是天官,皇上对你们这班老臣也倚重得很,来日是要靠你们的辅佐建立千秋帝业的,叫皇上知道你们当初领着这么多人拦阻他躬亲大政,存了芥蒂就不好了。”
祝一庆和孟仲先又痛又感,均已是涕泪满襟,扯住了齐奢的袍角忍泣不已,“王爷、王爷,还请王爷三思……”
“本王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再说。”齐奢扫视着对过紫竹书架上的一函函书籍,阳光于其上投落虎斑的条纹,重重迭迭,似真似幻。“行了,都起来吧。小信子,给两位大人打毛巾。什么,镇抚使唐宁求见?呃,本王眼下不得空,叫他暂且去吧,晚上直接到王府来。”
从镇抚司改制后算起,唐宁是第三任掌门人。第一任方开印生性凶残,在连续制造出数起冤假错案以替摄政王齐奢执政扫清障碍后,被无情地卸磨杀驴。第二任孟仲先庶吉士出身,齐奢特意放他在情报机构首脑的位置上将心肠磨硬,就提拔为大冢宰,与身为首辅的祝一庆相互制衡。至于唐宁,也是由齐奢亲眼相中,是个狠辣与机智都恰到好处的中间派。
彼时得到吩咐,夜间就阒然来到王府,被传入了和道堂外间的小客厅里。
唐宁一副精干的五短身材,唇上养一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两眉却极浓,一直在眉心相连,声音听起来利索而简断,但丝毫不失恭敬,将几件机密时政一一详禀:
“……监视了整整小半年,他的确不敢干预戎机,只一味地广蓄姬妾、稀见宾客,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可留的。”
齐奢坐在张花梨加官椅上,手指在大椅扶手处敲打两下,“好,继续盯着,到五月清结京饷的时候再看。”
“卑职明白。”
“这几件事儿你都办得很机敏,本王要你接孟仲先的班,果然没看错人。在镇抚司用心干,来日自有你的好处。”
唐宁把头抬高了两寸,连心眉下是一双雁目,小而聚光,“蒙王爷隆恩委任,卑职惶恐不胜,不敢讲什么好处,只尽力去办王爷交待的事,赴汤蹈火亦所甘愿。”
齐奢翻手探入乳貂爪泥的衣领,略显疲倦地掐了掐后颈,旧日的伤口在一牵一牵地跳痛。“有这份心就好,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王爷,”唐宁上前来一步,神色与适才的收敛沉静迥然相异,“卑职今儿还给王爷带了两个人过来。”
“什么人?”齐奢不经意地问。
唐宁故弄玄虚道:“人就在隔壁,请王爷挪步。”
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厅,一进门齐奢就觉眼前一亮,只见两位妆饰得流彩濽星的娇娃如珊瑚玉树,盈盈壁立。他眉一皱,却也同时笑起来,偏脸望向唐宁,伸臂朝那厢指一指。
唐宁马上堆笑道:“去年自王妃离世,王爷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可心的人。这两个女孩子是卑职托人从西域觅来的色目人,已委派专人调教过,会说汉话,也识得闺门礼节,能歌善舞、乖巧懂事,留在王府里伺候还不致可憎。”语毕即掉过头,把手晃了晃,“你们都往前来几步。”
第191章 喜江南(20)
那两女甚是大方,风吹菡萏般走近,晚冬时节,身上却都只穿着几层纱料,一式的莲紫开襟、天水蓝通身,领口露一线影红色抹胸,曲折动人的胴体在半透明的华艳色泽里几乎是一览无余。两张巧夺天工的脸上是毫无二致的高鼻深目、长眉浓睫,碧蓝色眼珠,嘴唇仿如最饱满的红石榴,被象牙的刀一剖两半——齐齐地露出珠齿,对齐奢勾魂一笑,“奴婢古丽娜尔,奴婢古丽苏姆,给王爷磕头,恭请王爷万安。”
齐奢的眼神似被蜂蜜黏住了,一刻不离这一对妖冶的身姿,“她们是——?”
唐宁将眉棱骨轻轻一扬,“孪生。”
空气里弥散起诱人的暗香,齐奢却以拳抵住了鼻端,笑着别开脸,“你眼光可刁得很呐!不过这对姊妹花,你还是带回去吧。”
“这——”唐宁的笑脸一缩,“不对王爷的脾胃?”
齐奢忍不住又盯着那姐妹看几眼,“如此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心动?只本王的心思如今不在这些事情上,倒白白地暴殄天物。这样儿,本王给你指条路,你只把这一对找天送去康王府。康王前一阵私下里说,你今年加官进爵,‘炭敬’却与往年一样,是嫌给的少了。他对你以往也算照顾有加,你只把这份大礼送过去,也就应酬到了。”
唐宁颇有茫然之感,不辩话间真意。齐奢已放出嘉赏的语气来,以示安慰:“难为你想着办这种差,盛情可感,本王心领了,你也带着她们早些回吧。那个古丽——,你们俩都别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唐宁领着一对异域丽人离开后,齐奢也离了和道堂。回到寝殿独坐于床头,自枕边的一只红绒锦匣里取出一本金丝画册,对住册子里一张薄薄的夹片,拿指尖把其上所绘的双手护面的女尼轻轻一弹,“小师太,大和尚可对得住你吧!”说完自己先笑了。问心无君子,他不是不想的,有无数回,他都想和宴会间偶遇的佐酒歌女或殿前舞姬,甚或是王府里随意哪一位妙龄姬人——从未像方才见到那一对孪生尤物那样地想过——一起滚到床上去。但他很清楚,在短暂的放纵过后,他就会从床上直滚进悔愧的深崖。爱情、忠贞、信仰,所有的这些在他看来,就如同军人背负的军令、僧人供奉的戒律,逆流而上,容不得半点儿玷污。
而每一次这样的坚持,在所经受的理智与智力超群的聪明人的自嘲间,齐奢总能确切地感觉到,傻瓜的幸福。
他起身走到了案头,自己动手研开砚台内的一汪剩墨,取个翠狮子镇了一张暗花纸,拈一管羊毫小楷书道:字覆青田可人妆次,别后思念之情,无时或已……笔随思至,不过全是些琐琐碎碎之事,信末写下一切安好,正要封缄,又停住。齐奢忆起,似乎青田写给他的信结尾也总是一般:一切好,什么都好。他不信她什么都好,纵使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可连他这么坚强的一个男人,也会有时由夜落彷徨至破晓。朝中正逢新旧交替,道不尽的政务与人事,一件又一件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头,可堆上天也不管用。他心中总有填不实的罅隙、空虚,这空虚是怀抱内的一个恰可人怀、情意间的一缕情投意解。齐奢想青田,想得要命,想到他已记不起分两地的理由。反正他也大权将逝,清议管得了朝堂之上的柄政亲王,难道还管得了下野的闲散皇室?如果说他还能忍耐这相思之苦,却再也难以忍耐让青田忍耐同样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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