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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饱,不用怕,我从小老挨饿,有好多法子不让你觉得饿肚子那么辛苦。白天你就只管去跑你的圈儿,晚上我来给你暖被窝。有我在,管保把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叫你脸上添一点儿多余的胡茬、身上有一件破旧的衣衫,还同今日一般英俊倜傥、纤尘不染。我弹琵琶给你听,跳色目人的胡旋舞替你解闷,我们一块在沙盘上写字、作画,日子总能一天天过下去。没准哪天小皇帝想明白,就放你出来了呢?再或者,他到底放心不下,赐你杯黄封御酒,就算只够一个人喝,我咬断了舌根子随你一起去。你从前跟我说宫里的秘闻,说那些殉葬的皇妃们入柩时,不管生前是多美的人,脸也得拿黄绸子包住,因为走得不情不愿,个个遗容可怖。要真有那天,我可同你说好了,我先走一步,你瞧瞧我是不是笑着的,是不是跟现在一样美。”
齐奢眼中的潮意仍未褪,他垂注着视线,望着自己两腿间拔地而起的一株甜蜜的、情浓孜孜的容颜:整张脸都干干净净地露出,乌发盘起在脑后,横插着两支玉簪花。他抬起手,用指尖抚过这镶有着烛光光晕的面颊,“见鬼了,这种时候,我却忽然记起来那一年,你跪在我脚底下请求替另一个男人赴死的样子。”他静静地含着笑,追忆起最初这女子令他震心的痴情模样,而今这模样就盛放在他自己的掌中,是苦海里的赤金莲花,华藏庄严、万德圆满。
青田秋波盈盈一笑,把脸枕去他腿根上,“呸!那不是个男人,现在不是,那时候也不是。姑奶奶我生张熟魏阅人无数,可认得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全副绽开的笑扯直了齐奢上唇的两撇胡髭,“小马屁精该死,偏你嘴甜,爷这满腹邪火可找谁发去?”
青田笑笑地依在那儿,用戴着颗月长石小戒的右手轻抚过他大腿,隔着衣衫触到了那一块马鞍磨出的硬痂,“发火的日子还长着呢,眼前呀,我劝你早做打点。那些个御批御扎、内外大臣们的往来书信,该留的、该毁的,全都得一一理出来。还得提防着那些来抄家的奴才们往你文书堆里塞上几本违禁之书,故意砸坏御赐的物件,好再给你加些罪过,少不得还——呦!我忘了,你抄过别人的家,自己也被抄过家,我嘱咐你,岂不是班门弄斧?”
“那时候那个家是老头子给的,抄了就抄了。现在这个家是我自个流血流汗挣下的,就是为了家里头的你,我也不能再回去蹲那圈院儿。”
青田浑身一震,直坐了起来。她瞧见仅一霎,齐奢一脸的灰心气短已一扫而空,代之以空前的冷厉。对这打仗打惯了的男人而言,身受重创并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得先握紧了武器浴血迎敌。人心的战场,亦如此,更如此。
他字字如烙,刻入人耳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之前你在燕郊被劫,是西太后在暗中指使。这对母子,待你不仁在先,待我不义在后。君臣之道之于我,从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是‘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什么‘真龙’,什么‘天命’?骗骗旁人还行,我就生在这龙潭虎穴的帝王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谁的拳头硬,‘天命’就是谁的侍从。”
只觉一股凉意直蹿上脊梁骨,青田磕巴起来:“三、三哥,你,你该不会是想……?你、你不说皇上突然病倒了吗?可能,可能他并不知情,这也是西太后瞒着他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冲动。”
齐奢图穷匕见地一笑,“那小子最好是真病了,要不然,我保证他的病这辈子都甭想好。”
听着这一番凶刁狠鸷之言,青田的担心已不再是为了齐奢,而是为与之为敌的人。
第218章 碎金盏(6)
5.
皇帝齐宏的病,在整整十天后,如同病发时的毫无征兆,又莫名其妙地痊愈。次日,即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将为每一个局内人把命运定盘。
长河晓星,四更。床上的一条薄毯下,躺着曾叱咤一时的奸雄王却钊,双目闭得死死的,似乎不愿往床边多瞧一眼。坐在床边的是他的三子,王正廷。王正廷对老父的态度并不在意,反而从细藤靠椅上俯过身,细心地帮其掖好被角,“父亲,儿子今日一去,必定翻转乾坤、重振王门,您老静候佳音。”
遥遥对应的,则是深宫内其胞妹东太后王氏的一阵冷颤。太监吴染忙替女主托稳烟杆,“太后不必担心,早年事败是因为西面的从中作梗,如今可是西面自己要同主子联手,必然万无一失。”
“万一……”
“没有万一。”暗黝黝的乾清宫寝殿内,喜荷打断了齐宏的犹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儿臣不是想要罢手。”齐宏悠悠地吐口气,极郑重地凝目相对,“母后,你可答应过儿臣,绝不伤皇叔的性命,等政局稳定之后,会重新赐爵封王,让他荣养天年。”
喜荷置身事外地一笑,“你是天子,你做主。”
熹光初开,自冷青色的天穹下,渐浮出了宏伟得一层套一层、一城套一城的,一个无边无际连环套的,紫禁城。
所有人都已到齐,只等待着——
齐奢来了,迟来,仍不慌不忙地,带残疾的右腿稍微在门槛上挂一下,走几步,停住,“臣齐奢跪请两宫太后、皇上万安。”
沉沉的宫门在其身后徐徐地合死。
东暖阁中习设如常,以金漆九龙大椅上的齐宏为界,齐奢与王正廷在西,东边一道纱幕内并坐着喜荷与王氏。
“摄政王起来。”
是喜荷的声音,非常地淡,而静,静似结固。
齐奢的声音也不存一丝摇荡或起伏,端正平稳:“皇上圣躬欠安,臣几次三番请求入宫侍疾,却均未获允准。今亲见圣体大安,臣心甚慰。”
有人哼了一声,依旧是喜荷。隔着纱幕,影影绰绰的,她明黄色的金甲套拂过了身上百花撵龙的吉服,“今日之所以秘宣二位入宫,正与此事有关。皇帝无缘无故圣躬不豫,太医院上下却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昨天,有人在皇帝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接替从前赵胜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的是他的徒弟全福,全福捧过了画得满满当当的一张纸,走近来,先后呈给座下的两人。齐奢皮里阳秋地乜一眼,王正廷也只点点头,这纸就又回到了喜荷的指间。
她再一次扬起纸张晃了晃,“这东西,学名叫做‘乾坤十八地狱图’,是用来做什么的,就不必我多说了吧!还好皇帝有上天庇佑,龙气旺盛,方才得脱大难。这种魇压的妖法,必须得有被害人详细的生辰八字。而就在皇帝发病的几天前,有人去过皇史馆,把记载着皇帝八字的玉牒悄悄地借了出来。”
此言一出,事情便显而易见。皇史馆里所存放的“玉牒”乃是记录着皇家子弟降生的地点、日期、时辰、八字、生母、在场人……等一切信息的档案。谁借走了齐宏的玉牒,谁自然就是下咒的凶手。
喜荷有意地顿一下,接着就唤:“王大人!”
王正廷肃然躬身,“臣在。”
“当天看馆的守军有一人知道详情,是不是?”
“回太后,正是。”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外头等候传召。”
“带进来。”
人被带了进来,哆哆嗦嗦,形容猥琐,只知道磕头称“万岁”。喜荷厌烦地摁住了手边的金线蟒引枕,横锁起眉头,“你当班那天,有人去过皇史馆借皇帝的玉牒看过,有这事儿没有?”
那人眼皮都不敢抬,连叩了两下头,“有,有这事儿。”
“皇帝的玉牒机密异常,你们为何私自出借?”
“因为那人的面子太大,小的们不敢不借。”
喜荷猛把手往雕龙宝座的扶手上一拍,勃然震怒道:“混账!在国法前,面子又值几何?你如此玩忽渎职,就该狠狠治罪!”
守军更是魂飞魄散,叩首如鸡啄米,“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小的不敢渎职,小的虽被迫将圣上的玉牒借出,但也照规矩叫那人写下了借据。”
一直没有说话的东太后王氏此际将修长的脖子从真珠翠领里长探出,似一尾擎身直立的响尾蛇,“哦?借据在哪儿?”
“就在小人这里!”守军从怀里拽出一张纸,直直地举起在半空中。
王氏拨了拨鬓角的一支玉雕镂丹凤,耳下的金龙衔火坠跟着打了个滴溜,“写借据的人是谁?”
守军四方环视一下,再一次垂下了头,“写借据的人,就在这屋里。”
纱屏后,王氏跟喜荷对了个眼神,口气既紧张又期盼:“你不要怕,只管说,恕你无罪。”
“是。”该人放下了手,把手间的纸条搓弄着,“那人就是——”
“皇上!”已剑拔弩张的局势因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而得以暂缓片刻,所有人都调转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摄政王齐奢。齐奢却只眼张张地盯视着御座上的齐宏,瞳仁里,有些什么在发亮,“皇上,行魇胜之术危害君王,此种欺君灭行,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若非证据确凿,不可轻言。”
齐宏直望而来,一下子泪就涌起。他记起了无数的怒风骤雨、大壑天险,亦记起叔父一次次为他的弓腰为梁、展臂作舟,记起他那双又宽厚、又有力的大手,是怎样在猝不及防的死亡面前把自身扔进去,把他抢出来;但他又即时记起,同样是这双手,掩埋了金砂的惨死。他知道金砂是母亲处死的,但一个人怎么去恨自己的母亲呢?他只好恨母亲指定的那个人,这个人一定有——必须有,可恨之处。譬如,奏折堆里,他永远有不解的难题需要那人的提点;百官中央,当他指示什么,臣工们却总把脸对准那个人,得到了首肯,才会重新转向他;猎场上,他要打犀牛、豹,任何比兔子大些的猎物,总要征求那人的同意;校军中,他被震吓得心惊肉跳,那人却面不改色地挥动一面绣有着金龙的旗帜,而那人麾下的万马奔腾,那些“万寿无疆”,那些“山河永固”,不该属于且只属于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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