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小说:匣心记作者:伍倩字数:3506更新时间 : 2017-07-31 04: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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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能够强撑着重新站起身之前,座上的齐宏已扑下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把头埋在他肩头,嚎啕大哭着:“皇叔!皇叔……”
齐奢的泪水业已泫然在眶,他死咬着牙关,在齐宏精瘦的脊梁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四十一岁,他二十五岁,终于,他们不再是成人与少年,他们是男人和男人。像男人那样为权力而搏杀,像男人那样赢,像男人那样输,像男人那样惩罚,像男人那样接受惩罚,现在他们像男人那样地抱拥,仇敌抱拥着仇敌,血亲抱拥着血亲,如同折断的长矛抱拥破败的铠甲,坍塌的高墙抱拥干涸的孤岛。假若你对此仍有疑问,不妨去看看,镜子,如何抱拥镜子里你自己的脸。
十二个时辰后,一道上谕昭告天下,申明皇帝经过数年的静心调摄已圣躬大安,不日将迁回乾清宫,而被一拖再拖的大婚与亲政也将被重新提上日程。二十四个时辰后,钦天监的官员报说西北出彗星,自古星变皆出于政失,燮理阴阳咎不容辞,遇有灾异,照例该罢免宰辅,紧接着就有科道官以数款大罪参论阁臣祝一庆与孟仲先,二人连向摄政王见面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贬去了外省。
凭空里连生巨变,朝野上下无不晕头转向、臆测杂生,只有一家人欢欣鼓舞不已,这家人就是通州闵家。女儿闵氏于十年前被选立为齐宏的皇后,虽仍住在娘家,却已废绝家人之礼,连祖父母见到孙女亦要跪拜,每日三餐由母亲、嫂子们照命妇服侍皇后的礼仪侍立奉菜。同时,家中又布派了宫中的禁卫专责严查门禁,亲属也不许上门,几乎已是六亲皆断。闵老爷闵夫人每每回顾当选时的争荣夸耀之心,再看看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怕是女儿顶着个皇后的名衔,宫门也未入过,就要做一辈子的活死人,常日老泪纵横。今见否极泰来,抱着头与皇后娘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就再一次架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备嫁妆。
自来天波易谢、寸暑难留,跌跌扑扑的功夫便至七月中。紫禁城慈宁宫,积攒数载的阴霾之气一荡而尽,牡丹亭畔,白鹤双栖,木香棚下,仙禽对舞。长松高柳的夹道内,西太后喜荷守一台小席,深坐花阴。她身上只着简居常衣,一袭鸦青色撒金纹藏青滚边袄,配藏青中衣、黑长裙,头梳高耸的双刀髻,髻上伏金蟾顶簪一对,髻边螺钿华胜,脑后银帘满冠,疏疏落落。一张脸枯槁而清消,一切曾有过的多情俏媚都被岁月的积垢层层掩埋,即使她笑起来——尤其她笑起来,两颊那甜美的梨涡已变成了干瘪的凹陷,令人望之生畏。但她的双眼却是满而又满的,满是喜悦、感动、泪,满是一个人——
齐宏。她的儿、她的命。
齐宏朝母亲投去一瞥,放低了手内的酒杯,“母后,儿臣已迁回宫中,每天都来向你问安,已连着一个多月了,如何还动不动就这般?”
喜荷狠吸了一口气,由玉茗的手中接过条鲛纱帕,往鼻翅下揉两揉,“母后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后总怕——”
“不用怕,”齐宏拍了拍母亲的手,“儿臣今天能跟母后坐在这里雅酌观花,就说明皇叔业已彻底原谅儿臣了。”


第267章 望吾乡(11)

“荒谬!三纲之内君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何需谁来‘原谅’?”喜荷警惕地扫了扫立在花丛外的宫人们,压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绝对令人无法原谅。你若当真能亲政,一旦时机——”
“好了母后,你又来了,当年就是因为——”齐宏略显厌烦地头一摆,金缨展翅冠上两根金尾羽颤动不已,亦做难以苟同之态,“算了,儿臣不和母后拌嘴,但儿臣真的不愿意再听到母后对皇叔有丁点儿的诋毁。有些事儿臣本不该说,可不说,母后就难以了解皇叔待儿臣的一片苦心。母后可知道祝一庆与孟仲先为何突然被连贬数级外放?皇叔说,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儿臣日后必有所仰赖,如今由他出面贬斥,待儿臣亲政后再加恩起复,好使二人念儿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许诺,最迟不过明年,只待儿臣对政务略为熟悉后,他便彻彻底底地下野隐退,彻、彻、底、底。”
喜荷重重地冷笑,“哼,我看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连点儿记性也没长,居然相信那大逆之人的鬼话。”
齐宏两眉一提,轩然变色,“朕就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全因为当初朕不相信皇叔!这个教训,朕永世不敢忘。”
一下子母子俩都虎着脸,闹僵在那里。
这时节,只见桌前一位身套飞鱼补服的太监走上两步,脸一抬,苍白如月华魅人。乔运则眉畔生情,低声地劝解:“太后,小心惹动肝气旧疾。”
这话正是个台阶,齐宏就势也放缓了语气,“母后别动气。”
“我怎么能不动气?眼看唯一的儿子和我离心离德,这样糊涂得离谱。”口中虽骂着,喜荷的面色也松动了许多,换做了一种哀哀的神气,“你一个孩子家懂得些什么?我告诉你,你皇叔他简直不是人,他——”
“母后!”齐宏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容情地说,“朕早就不是个孩子家了,用不着母后时时刻刻地垂帘训诲,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帘外倒比母后在帘内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时此地起,倘若母后再在朕面前污蔑皇叔半个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宁宫半步。君无戏言!”
口气生硬非常,已形同顶撞,叫喜荷哑口无言,反倒连生气也忘了。依然是乔运则,不紧不慢地唤一句:“全福,还不快把香炉移近些?太后您切莫激动,深吸几口这宁远香,平平气。太医说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气翻腾、引发肝疾。”
齐宏身上的缇色龙袍上有套针所绣的密密金线,正迎着阳光一晃,如满池碎金。他叹口气,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后,惹您生气是儿臣不孝,请您不要再逼儿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吗?”
就在这一刻,喜荷觉出自己老了,她自觉像一粒被岁月风干的谷壳,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轻飘飘地点点头,向一旁别开了视线。
齐宏这才和颜一笑,笑出了两颊的酒窝,云动影来,“母后,皇叔说今年九月的重阳大典要由朕一个人主持,这是朕病愈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面前,务必要精精神神的。趁这最后两个月,朕想把自己再养得胖一点儿,母后叫小厨房给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噗嗤”笑出来,将手帕一挥,赶开了落上玉石酒壶的一只小蜂儿,“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运则,皇上的话都听见了?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爱吃的灵芝野鸭煲、菊花炖乳鸽、孔雀开屏蒸鲈鱼、海参烩猪筋快快备上,哦,还有石斑鱼肝、淡菜虾子汤,再做个燕窝鸡丝汤。”
一直守在一隅的乔运则听一句、应一声,带笑向喜荷暗睃了一眼,转脚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么。喜荷连叫了两声,他才急奔来欺身添酒,谁知缩手缩脚的,倒把酒弄洒了一大片。喜荷抬手就照他脸给了一下,带着满溢的嫌弃,“我瞧你越来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猫儿似的。”
全福捂着脸满口“该死”,喜荷扔开了手里的帕,帕角的掺金珠线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风拨弄。
“行了,起来吧。”
全福磕了个头爬起,满额灰颓。前方,乔运则阔步而回,修长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惭地耷拉下眼帘,恨不得连耳朵也闭住。乔运则说了句什么笑话,把太后和皇上都给逗乐了。喜荷笑指着他的鼻子,把脸偏向齐宏,“这两年,也就是这奴才还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说这么样一个人,只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母后!”齐宏即刻改换了嘴脸,冷冷打断她。
老了,喜荷终于肯接受,在儿子面前,她的确老了。于是她就像个健忘的老人般慈爱地一笑,“哎呀,说说就顺嘴了,以后不说了。来,宏儿,再不提那些败兴的话,咱娘俩干了这一杯。”
喜荷笑着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饮而尽。仰首间,被艳阳晃花了眼,似一锋匕首出鞘的厉光。她的恨意竟有这样大,大到失而复得的骨肉、失而复得的自由都不能抚平;就似这一脸的老去红颜,无论用什么再不可抚平。但总会有什么,犹若一把被宫廷旧妇攥在手中的珠宝,能够给她的仇恨——这面目凄怖的仇恨——带来些冰冷的、华丽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头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阴而凉地笑了。
6.
冥然无息,夜色荼蘼。冥然无息,晓霞初凝。
朝阳穿过帘栊直晒上眼睛,仿佛是给睫毛缀上了一层华丽的流苏。青田将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声。
莺枝在床外微微地俯着,甜声细唤:“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周敦惯来出入内帷,青田并不消避忌,因此只穿着烟水藕丝中衣、玉青纱裙,一面梳妆,一面就在妆房里传见。问过几句话,不禁深感诧异,“这么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爷说,娘娘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掩饰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何况北府来往的人口太杂,万一被谁窥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着这阵子行动还方便悄悄搬出去。爷在东单的井儿胡同给娘娘找了所宅院,闹中取静,娘娘委屈这几个月,避开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产。今儿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这就接您过去,一概穿用那边都有现成的,少什么再叫人回来替娘娘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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