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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吗?就是王爷才说的,曾得宠过整整一夏的姬妾,到头来你连她的模样也想不起,可多少年之后,你却仍坐在我身边,和我倾吐衷肠,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二人间隔有一副螺旋小烛台,一圈又一圈微微的光照。在这样的晕轮中,詹氏略显刻板的平常姿容亦显出别致的清妩,似一树碧枝,在繁花落尽后方得入目。齐奢几乎算得上是震惊了,他是偏爱女子甜艳活泼的,自知待沉肃寡欢的詹氏素来平平,却也料不到竟凉薄至此。追想起十数年来,王府的一切全靠着詹氏替他约束打理,他只管接连地闹出风流韵事,到最后每每回府一坐,不过是听她报一报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如同长官对着一位僚属,这位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却始终如一地温顺相待,就连替他的情妇演一出假孕闹剧她也毫无怨言。对齐奢而言,她简直是个万能的神,有求必应、无所不可,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只不过是个人,一个有着情思与渴慕的、热血之躯的凡俗女人。
齐奢握住了詹氏搭在桌边的手,低唤她的小名:“若芬,若芬……”
詹若芬的睫毛抖动如枯叶、如鸦翅,落叶聚散,寒鸦栖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4]。“王、王爷,王爷该回那边去了,段氏痛失腹中胎儿,王爷还该多加陪——”她嘤咛一声,骤不成言。齐奢俯首吻在她手背上,烂熳烛光披上她睫翼,是昭阳殿的日影[5]。
齐奢的另一手往她一袭醉枣色的褙子中探入,抚进了软纱中衣,“今晚我在这里陪你‘十、全、十、美’。”
他将詹氏抱起到她房中那张从来只有她一个人的双人大床上,用最为细腻的方式与她欢好。这一切,和他对青田的爱全无关系。他只是做了人家十几年的丈夫,不久后,这女子会惊痛欲绝地收到他的死讯,再接着替他守几十年的寡。齐奢自问,他给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朝夕之欢们留下的尚且是贵重万分的自由,作为这帝国中的顶级显贵,给唯一正式的未亡人遗留的不该只是滥竽充数的“长长久久”。他要送她一份体面的遗产:在熏软的烛光下,用心爱抚这胴体每一寸松弛衰老的肌肤,亲吻着成串的眼泪,用最坚硬的某处做些最温柔的举动。在这女子萧瑟孤老的余生里,这些闪亮的时刻,每当她守着窗儿、咀嚼黄昏时,都会一刻一刻、一颗一颗地流过指尖,直到被思念的金线穿做数珠。垂暮的年纪,她会如任何一位贵族老妇,终日只知道昏闭着双眼喃喃数念,但她所念的不会是空与苦,而是在空苦的人生的夹缝中,有一回,她曾被所爱,好好地爱过。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映出了萧疏黯影。
床头,齐奢全裸着身体,半坐着。他一手轻抚枕上鼻息沉沉的詹氏,眼睛在昏黑的房间内扫视。这是一双垂死者的眼,眼目所及的一切,所有曾属于他的女人、财产、权力,不日间,即将永别。
千重的感慨于心头蔓延,耳边是漫天的雨水与满窗的湘妃竹,瑟瑟沙沙,如幽如泣。
8.
待竹叶上的残雨消散,早秋的初寒便带来了两则关于摄政王府的新闻:一是继妃詹氏夜间赏雨,不慎在石阶上滑倒致使坠胎;二是詹氏强撑病体,遣散了府内的一干侍妾。
于是贵妇们穿梭登门,道恼问情。尽管詹氏极力维护青田,说当初自个有孕时段氏就在北府祈福,如今更向菩萨发愿,说情愿减寿,只求继妃娘娘身体康健,再得怀胎;至于发归姬妾则是王爷本人的意愿,她们或有高高兴兴出门的,或有哭哭啼啼不愿走的,也都酌情或放或留了。但人言可畏,谁也不肯听信詹氏的一面之词,三三两两间就聚出了另一种谣言来,说一切全是段青田那千年耗子精搞的鬼,因其自身无法生养,嫉妒继妃怀孕,又深恨王爷常回府走动,就把继妃咒得掉了胎,又用魇术操纵着王爷遣散了诸姬。这一段她之所以突然从北府不告而别,并不为在乡间躲暑,而是为闭关做法。
这话有鼻子有眼,几乎传遍了皇城左近,就连在东单隐居的青田本人亦有听闻,与莺枝好笑了一回便抛过一边,只管专心地挑拣细软、收拾箱笼。齐奢日日都要来相陪,为隐秘起见,特使一概仪仗照常在王府出入,他则微服简从而来。青田总劝他多回府里去,“你同继妃娘娘见一趟就少一趟,咱们还有一辈子呢,你这会子只顾着同我缠什么?”齐奢捧着她已隆起不小的腹部,光是笑,“也不知怎么,老觉得同你才是见一趟就少一趟,一时见不着都别扭。”青田笑起来,有蜜滴落在心头。
她太幸福,幸福得早已遗忘了年少时苦读过的每一部经卷;在那些天花乱坠的佛喻里,人生是一口枯井,人们攀附在一条被黑白二鼠不停咬啮的老树根上,当树上蜂窝里的五滴蜂蜜堕入人口中、令人深觉其甜时,根之已将断,顶有螫蛇,底有毒龙,且将有野火,烧燃此树[6]。
就在这对夫妇憧憬着即将为他们扫去一切世俗藩篱的大火时,堪堪已金风起、玉露零,节近中秋。
一树仙桂香生玉,树下是两个才总角的小僮,一左一右守在一扇虚掩的门前,一眺见四名轿班抬着一顶小轿,轿后又跟着数十肩挑礼盒的挑夫,二僮忙迎上前,先请出轿中之人。这人衫裳倜傥,总有三十五六岁了,但脸面上不见一星须影,一望即知是禁宫中官。
两位僮儿齐行一个参见之礼,“我们师父久候多时,乔公公请。”
乔运则微微地环顾,迈向堂前。
一时肃客上座,两位门僮便又重新回到了大门前,开始了小声的交谈:“这就是那位状元太监?百闻不如一见。”
“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当年被摄政王下令受宫刑的时候是四品员外郎,现在是三品慈宁宫管事牌子,倒还升了一级。”
“据说西太后被解除软禁的第二天就下懿旨把这乔公公封做宫中管事,你再瞧瞧方才他的排场,可见受宠的程度。等来日皇上大婚亲政,他身为皇上生母身边的头号心腹,怕不就是内宫掌印呢。”
“说得有理。既这样,师父还不索性把东西送给他,就算送个顺水人情,反还要他钱礼来赎?”
第271章 望吾乡(15)
“你跟着师父也好几年了,如何还说出这样的蠢话?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这就是咱们净身师这行的行规。凡替人净身,就要把割下来的宝贝拿石灰埋了放去一只升里,再用红布包紧了升口放去房梁上,预祝那人进宫后红步(布)高升。有朝一日若那人发迹,就要来咱们这里赎回自己的身上物,好在入土时带进棺材里,留一个全尸。乔公公又与别人不同,首先净身时他已年纪老大,要不是咱们师父技艺精湛,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况且他当初是罪人,那玩意儿原该扔掉的,是咱们师父说再大的罪也不至于把人的根儿丢了,让人没脸到地下见祖宗!这才把乔公公的宝贝留下来。现如今他混出了头儿,正该额外地好好感谢咱们师父‘包一刀’才是。”
净身师包一刀是黑不溜秋的面皮,一腮短桩胡子,两只眼紧眯着高坐堂皇。乔运则坐在另一端,身后立着名手持大红礼单的小火者,正在口清牙白地读那单子:“纹银二百两,海龙皮一张,狐腿一张,水獭一张,染貂一张,汉锦十匹,火浣布十匹,西洋布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三十匹,白米一石,胭脂米一石,白糯米一石,杂色粱谷共三十斛,龙猪两只,青羊两只,鲜鸡、鲜鸭、鲜鹅各五只,鲟鳇鱼十斤,对虾二十斤,干虾二十斤,丁香十担,冰片十斤,官烛二十斤,银霜炭二十斤,柴炭五十斤。”
包一刀的眼角终是舒展开,他把一只苍劲干瘦的手高高地举起。但见一根绳自梁上缓缓坠下,绳上系着一只米升。有仆人解下这升送上前,包一刀往包扎住升口的一块满是落灰的红布上吹了口气,掸了掸,“乔公公,两个丸一个势,全在里头。”
乔运则用双手捧过,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出去。一副身影肩展腰薄,笔挺修长。随侍的小火者挡住了在后追赶的仆从与轿夫,“公公说不用人跟着,他要自个走一走。”
从日照当头到日落西山,乔运则就抱着这只升游走在北京的坊隅巷陌。在他的回忆中,曾有一个年轻人也这样游走在这座城,每当经过朱门与红墙,年轻人都仰首翘望,深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朱门与红墙与其后的一切:金钱、权力、女人、光耀门楣、子孙满堂。乔运则敢打赌,年轻人一定难以料想多年之后的心境苍凉,恰如他眼下,也早已无力回想当年的豪情万丈。像是一场梦,可梦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他们从他一百来斤的身子上夺走了几两重,就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塞进了一只填满生石灰的米升搁去到最高的房梁上,即便他终于和这只升久别重逢,把原封不动装在里头的几两干肉与千斤万斤重的朱门红墙、子孙满堂,把他血淋淋沉甸甸的野心与梦想就紧抱在胸前时,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这一切。
泪水从乔运则惨白的脸上疯狂地淌落,他知道路人们在偷窥他,他也知道从背影看起来,自己仍旧是气概昂藏,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但只要一转过脸,露出光洁得简直可怖的唇腮与下颌,他就像被脱了裤子放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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