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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被暗杀,她收敛了尸体,没说一句话。可是,夜深人静时,她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伤。
“许多工友听到噩耗来看望她,劝她歇息几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样出去奔走了。那段时间,她很少言谈,有时就那样呆呆坐着。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爱,她爱真真,真真爱她,深更半夜,真真从睡梦中还叫:‘奶奶——我要奶奶么!……’母亲每走进家门,必定先抱住真真,亲呀,笑呀,……我觉得母亲心上的伤疤也许就这样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亲的一首诗,可惜年长月久我只记得两句:
$R%大江一任东流去,
笑把吴钩盟死生。$R%
“那以后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懂得母亲的心意,——她将不惜生命为父亲报仇雪恨,共死生啊!
“白色恐怖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愈来愈低垂。”
“一天,母亲说,‘震儿!真儿!你们要做点准备啊!’志士的坚强和母亲的温柔同时出现在母亲身上,‘汪精卫要缴工人纠察队的枪了!’”
“‘那么说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这样。’”
“‘那怎么办?’”
“母亲挺身站起,昂着头,攥着两拳:
“‘不交——一根也不能交!我从来鄙视没有骨气的家伙,我不能对汪精卫唯唯诺诺,唯命是听。’母亲一阵冷笑,‘头可断,血可流,枪不能交!’”
“就在这一天,——也是下着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总工会里里外外挤满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声言,要来缴,就自卫反抗。
“母亲给汪精卫打电话,她大声猛喝:
“‘什么?他不接电话?我自己来见他!’”
“她咔嚓一声把电话耳机甩在桌上,气昂昂往外走。”
“工友们包围了她,不放她去,她拉着几个老上友的手说:
“‘怕什么?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后来人!’”
她跳上汽车,径直闯到汪精卫的公馆。
“汪精卫从流亡国外时,就从心里惧怕陈雪飞,这时,就想方设法安抚她:
“‘咱们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过患难的……’”
“‘汪精卫!亏你还敢提孙先生,尸骨未寒呀!’”
“‘夫人息怒,事情总好商量……’”
“‘夫人!我是谁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里?’”
汪精卫见说不服,就提出条款,并且写了字据,签名盖章:
“‘决不收工会一枪一弹。’”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布于天下。’”
汽车从漾漾雨雾中飞去,又从漾漾雨雾中飞回。就在母亲满怀胜利信心向工友们奔来时,从汽车后面射来一枪,这一枪打得那样准——它穿过玻璃窗,正打在母亲的头上。司机开车狂奔,奔到工会,跳下车就喊,工人们嗡地一声冲上来,将汽车团团围起,——母亲像靠在车座背上安安静静睡着了,只从额头上沁出一股殷殷鲜血,她已停止了呼吸。
“几天以内,连遭两次打击,我……”
秦震合上眼,脸色煞白。
严素要给他输氧,他轻轻把她推开了。
“一个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为了进行最后反击,工人们决定举行大规模追悼会。追悼会在工会召开,人到得很多,哀乐声声,泪雨纷纷。工友们捏住枪杆子一行行从母亲遗体前走过,大厅里外一片悲恸的哭声,我和真吾侍立在遗体旁边,还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当一个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时,这个孩子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小脸白里泛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住两个小拳头,只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至此,秦震紧闭双目,咽下一腔苦涩。
三
严医生连忙驱赶掉床周围的人。
陈文洪背过脸朝墙站住。梁曙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拉上陈文洪一起,走到阳台上去。
严素给秦震输氧、注射,她拤着他的脉搏。
等到缓过来,已下半夜一时。
雨还在潇潇不停地落着。
秦震歉然地看了严素一眼。
严素腮帮上还沾着泪渍。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他小声说:
“医生!……在心里闷了几十年,我决心不回武汉,不再提这些事。现在,回来了,我们回来了……我要把这一切告诉陈文洪、梁曙光,告诉你,严素,告诉你!……”
通阳台的门轻轻打开,他们又进来了。
严素哽咽着:“你可不能再激动!”
秦震连忙说:“激动的事没了。”
他用目光示意陈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给母亲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国民党里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进家门,气喘吁吁地说:‘秦震!局势急转直下了,蒋介石、汪精卫联名通令:清党、清共……街上到处在抓人……’”
一阵阵撕裂夜空的枪声响得愈来愈紧。
“‘你们只有一条路——武装起义!’”
“‘组织上已经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从这儿转移出去,参加起义,只是着急真真这个孩子还没个着落……’”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搂在怀里。‘事急矣!你们快快走吧,我还没有第三代,从此,真真就是我的亲孙女,我扶持她长大成人,你们再团圆相聚。’”
“我和真吾,又感激、又悲恸,真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家气得颤抖地说:
“‘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不论付出多少鲜血,多少尸骨,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走吧,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动手,你们快从后门逃走吧!’……”
“那是多么漆黑的夜,血雨腥风未有涯的夜啊!”
“我和真吾踉踉跄跄,泥一脚,水一脚,按照党指定的秘密联络点,就到咱们那天晚上去过的汉江引桥旁第七家棚户,接上联络暗号,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样是一个踏遍长江万里浪的老手。他带领我们两人,到汉水岸边,跳上一只木船,用篙一点,就划过江面,在江心搭上一只小火轮,顺流东下,到了九江,赶往南昌……”
秦震像把一切要说的都说完了。
他就着严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水,严素在水里调了小量的镇静剂,他躺了一会,像自己对自己说:
“分手的时候,小真真哭得厉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啊!我心上这一条伤口,几十年也没有愈合过。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忽然瞥了严素一眼:
“这不科学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经历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学呀!……唉!”
他完全沉入自我思索: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风,汨罗江的泪,洞庭湖的波涛,云梦泽的水……
秦震的病确实好了,他又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了。
可是,陈文洪满面通红,无限怅惘。梁曙光从心里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长,他明了梁曙光、陈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引导他们、鼓舞他们,严素的泪水一直不干,她钦佩秦震、同情陈文洪、敬爱梁曙光。
严素在想:
——白洁能找到吗?
——老母亲能找到吗?
凭着女性的聪慧和机敏,她从很偶然一句话里,知道在梁曙光的故乡,他有一个女朋友。她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极力驱逐这些杂念。她认为,自己,作为晚一代的人,她应该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抚慰他们心灵上的创痛。她受了这些品德高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自己成为高尚品德的继承者,——这是一颗多么年轻的而又充满巨大母爱的心啊!但,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这时,她无论如何不能不为他们(不,也为自己)而激情战栗呀!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宁静的空气:
“哎呀!天已经亮了,小陈!快打开门,让长江上的风吹进来吧!哪怕带着风、带着雨。长江的风吹了几万年,几亿年,今天,终于吹出了今天。”
小陈一打开通阳台的门就叫了一声:
“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了,现在,真好看,蓝色的晨光,还有朵红色的云!”
“诗人!你别做诗了,让我看看。”
他们扶着他走到阳台上。
江风那样温柔,
晨光那样温柔,
红霞那样温柔。
四
阳光灼灼,晴空万里。雨水把一切都洗得那样清洁,连天上一朵朵白云,长江上闪闪摇荡的波涛,来来往往的航船。就像曾经刮过一场巨风,从这儿卷走了污秽、耻辱、沉疴、巨痛,一切一切都显得更加鲜亮,更加洁白。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在碱水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一个污秽的城市获得了圣洁,一个古老的民族获得了光辉。好像历史从这儿开始的,又回到这儿来歇一下脚,好迈上新的途程。满街都飘扬着红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鲜花遍野,这是每个人怒放的心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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