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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一下涌上心头,陈文洪整个脖颈都红了,他知道这是谁。
“那时光,天快亮了,汉口那个方向,又是炮响,又是火光。一路一路队伍拥到这儿,他们依仗人多势众,两人一个架起走。可怜那些女子,蓬头垢面,打着赤脚,脚底板都磨烂了,一步一个血脚印,还遭那些凶神恶煞毒打——老天爷睁睁眼吧!我都不敢看,就在这块青石板铺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一个血脚印……”
——这就是陈文洪要寻的。
——要寻的终于寻到了。
——寻到的是她还活着。
陈文洪半晌没做声,那大嫂要张罗茶水,他道谢制止了。他兀自插着两手,站在那青石极大道中间,朝西隙望,眉峰紧皱,嘴巴紧闭。
给日光晒得尘雾狼藉的大道呀!人生中有多少这样艰难的道路?道路上又有多少血的脚印?风吹雨淋,那血脚印消失了……
“不!”
陈文洪坚定不移地想道:
“它没有消失,我要循着脚印寻去,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寻到她……”
三
陈文洪晚上回到汉口,默默想着是当面谈还是打电话,把有关白洁的消息报告给秦震呢?最后决定用电话。
秦震举着电话耳机,半晌没有做声,然后缓缓说:
“文洪!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能救出她。”
陈文洪听到秦震嗓音虽然低沉,但又充满信心,他很受感动。
熄灯号吹过了,他到各部队走了走,看了看,踏着从梧桐叶上漏下来的月影,独自走回师部。
他应该睡,但是他不能睡,悄悄关闭了电灯,又走了出去。
屋后,就是一大片水田,还有池塘、竹林。月亮像水一样清凉,把白天的热气涤荡一净。他站下来,仰起头,看着月亮,月光如水。这夜是何等的幽静呀!这夜是何等惆怅呀!远处传来蛙鸣声,不知什么树上有惊醒的小鸟啾啁一啭,又寂然无声了。
他想起白洁的一切:
她的轻盈的身影,
她的柔曼的语声,
她那深邃小湖一样的眼睛,
还有,她的百合花。
她像他一样,他也像她一样。在延安,以及以后两地相隔那无边无际的思念中,从来是只有笑,没有泪呀!
可这一刻,是什么,是竹叶上江雾凝成的水珠,只一闪,似乎是在眼睫毛上,又像是在心窠里,滚下去了。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呀!
谁说我们军人是没有感情的人,谁就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不过,陈文洪在个人生活问题上,他确实没流过一滴眼泪。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
他站了很久,又转回屋里,从皮挂包里取出一个纸包。他打开来,里面有几样东西,一件是他们俩在延安临别时,她塞在他手里,要他回去再看的两根发辫。他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他发现她梳的两根辫子不见了,而变成齐耳的短发!他问过:“怎么把辫子剪掉了?”她说:“我留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这柔软的青丝,此时此地,特别唤醒藏在他心中的深情蜜意,他不禁喟然轻叹了一声,展开第二件东西,那就是周副主席通过秦震带到东北来的白洁的那封信:
$R%文洪:
你想不到会收到我的信吧!想一想,我们从延安分手已经八年。在这样漫长的日子里,我人离你很远,可心跟你在一起,因为我的生命和你生命早已溶合,不论天涯海角,心灵上的相通是永远不变的。你还记得那晚会的琴音,月夜的百合,想到这些,我就深深地想念你啊!是的,这都是永远永远不能忘记的。因为留在延河边上的脚印,就是我们用心灵写下的誓言,只要延河水潺潺不息,脚步声就会在我们血液中回响。在你出发那天,我一个人悄悄到飞机场上给征人送行。可是,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公开露面。你看可笑吧!我躲在人背后流泪,我又希望你哪怕看我一眼,我总觉得那时间你看到我了,这心理你了解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们是大时代的儿女。”离你愈久,理解愈深,如果时代还是悲怆的时代,又哪里有个人幸福?现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是行军?是作战?是宿营?是歌唱?不过,不论你做什么,我觉得都同我密切相关。你说要不是民族生死存亡搏斗的大时代,我们怎能相会在一起?又为什么偏偏是你从山洪中把我救起?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必须隐姓埋名远走他方?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文洪!为了阳光普照的一天到来。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很结实、我很平安,只是在这个雾城里,我黑夜白天,看见的都是多么密,多么浓的雾呀,这是吞噬人的毒雾啊,这是连石头也能沤烂的毒雾啊,不过我不怕,因为我知道远远的地方有你为我而战,我们的爱情就像火种一样闪闪发光,任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你的眼睛。文洪,自从我们相爱以后,就打破了一个陈旧的观念,那就是说工农分子没有感情。我愈接近你,愈了解你,你是火石,表面看是石头,一撞击就冒火花。哪一个大思想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只要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绝的,你就是心里埋着火种的人啊。我在冷雾中常常感到你身上的温暖。春天夜晚,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枇杷山顶上看嘉陵江,一星灯火在缓缓移动,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顺流而下,向你战斗的那个方向漂流而去的船上的灯火啊,你会看见吗?你会梦见吗?一星灯火,万转柔肠,这从延安圣地点燃的火,我相信他将照亮我们终生。人会死吗?你看我多傻,文洪,如果活不能一道活,死让我们一道死吧!因为物质不灭,在这儿消失,就会在那儿生长,如果我们今天不能活在一起,盼我们将来一个什么时候再在一起生长,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呀,但给我写信的时间如此之短。我知道你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但为了革命,为了时代,当然也为了我,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哪怕只是为了我……好了,我写不下去了,你要想到你的白洁在奋斗,和你一样在凿通堵塞在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大山,我觉得我们凿呀凿呀,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了。文洪!我一千次握你的手。
白洁$R%
他从纸包里又取出一张照片。是白洁在延河之滨照的。她没有女性的娇美,也没有女性的装扮,穿着一件棉大衣,大衣的袖口挽起一大截,裤脚也挽起一大截,头上戴着一顶八角帽,看上去,像个小男孩,这位摄影家的技术很不高明,照片暗淡无光,脸庞模糊,连眉眼都看不大清楚,不过,这一切在陈文洪心里是那样清晰,永远那样清晰呀!
这时,在陈文洪面前有两个影像在交替出现:
一个是抱着满怀百合花的她,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一个是满身血污,昂首阔步的她,宁死不屈地蹒跚前行。
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在监牢里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忍饥忍痛,走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陈文洪慢慢攥拢两拳搁在桌面上。
四
秦震从野战军司令部出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姚锡铭那儿去。
“白崇禧!看来你是死棋,死棋要走活,看你怎么走吧!”
他从司令部出来,心里冷笑了一下,得意地坐上吉普。
目前,国民党是败棋残局,一片混乱。我们在华东战线拿下南京、上海,他们一窝蜂往广东跑;华中战线白崇禧从武汉撤退,为了确保有生力量,在湘鄂西进行决战,以实现“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实际是依托湘、鄂、赣,以确保广西老巢。
秦震一个念头像电光一闪:
“在长江一线被分割的敌军,会不会集结广东、广西?”
他心中自问自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就是孤注一掷,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秦震完全浸沉在临阵的快感之中。
因为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宣布了派秦震去参加西线决战。
国民党湘鄂绥区司令集结四个军、一个保安旅,妄图进占当阳、远安,窥视襄、樊,以求在长江以北再做一次挣扎。妄图拖延时间,祈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再借帝国主义之手把他们从绝境中挽救出来。
吉普车从街上驶过,但他什么也没看见,看见的只是装在心里的那幅军用地图,只觉得几个蓝色箭头向他袭来。
当军事会议上宣布:
“调秦震同志到西线兵团担任副司令,率XXX军前去参加鄂西会战。”
他很想像一个少壮军官那样,昂首挺胸,接受命令。
但,这一个高级军事会议,参加者都是中年以上的人,如果那样行动会与整个气氛不合,他只立起来,应了一声,就坐下来。
不过,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
从在北京饭店听周副主席讲话,看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他心下就说:“大局已定,摧枯拉朽的时候到来了。”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老将,他知道困兽犹斗,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车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后,——那时,想在最后决战里一显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后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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