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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洪立刻勒着马回身大喊:“前卫连猛插沙市!”一刹那间,前面忽然传来枪声,空气骤然紧张起来。陈文洪随着那个侦察兵,扬鞭纵马,飞奔前去。后面,参谋、警卫员一小群人紧跟上来,一闪一闪没入旋卷的烟尘。战斗炽情像火一样在燃烧、蔓延。一听到枪响,后面走不动的战士也拼命往前扑。
陈文洪一小队人跑进了沙市,他立刻命令侦察兵领他往江堤上奔跑,他要用整个身子抱住江堤,用整个身子护住江堤。他用脚后跟紧紧磕着黑骏马的后腹,马像在赛马场上跑在最前面的一匹马,它从头到背到尾拉成一根直线,它已经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腾。马背上的陈文洪向前俯着身子,但听见两耳忽忽风声,他心里还急如星火,他的整个神情似乎在说:“抢占堤坝,保住堤坝……”他确实是头一个飞上堤坝的。黑骏马跑疯了,蹦跳着四蹄,打了几个盘旋才收住脚。陈文洪看着大堤,敌人没有来得及破坏大堤,而他们自己却仓皇逃遁了。
古老而残破的大堤啊,像在发出笑声,他从颠簸的马身上侧耳倾听,才明白这是汹涌的江流拍击堤坝的轰响。他一看那几乎淹上堤顶的江水,飘着明晃晃阳光,滔滔不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江堤要给炸开,该多危险!同时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现在好了,平安无事了。他恨不得立刻用整个身躯抱住江堤,紧紧地抱住江堤。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老陈!”
他从马背上转过身来。
啊,政委!
他立刻飘然跃下马背,把缰绳一扔,就大踏步朝梁曙光走去。
梁曙光和陈文洪几乎同时抢到沙市江堤。
两人都气喘吁吁,但却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喜悦。
其实分手只不过几天,他们却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陈文洪说:
“看情形敌人只是些散兵游勇,没什么真正的战斗。”
梁曙光说:
“你挑的史保林可真是个杰出的人物。”
当他们两人目光同时转向江面,只见几只舰船正在慌慌张张地满载沙市的敌人向长江南岸逃跑。
陈文洪说:“火速调炮兵,炸沉他们!”
梁曙光说:“那上面肯定有敌人指挥机关。”
炮兵来了。第一个赶来的是岳大壮的那门炮,他们迅速地设好炮位,岳大壮看着自己那细长的炮身朝向江心,他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又多么急的啊!像整个长江和天空都在崩裂,一颗一颗炮弹排空而去,爆炸开来。
陈文洪、梁曙光同时听到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一看是秦震。
秦震站在那堤顶上,江风呼呼地吹动他敞开的衣襟。他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而且高声叫着:
“好,中了!打得好哇,着火了!”
“嗯,倾斜了!”
“嗯,下沉了!”
炮兵还在射击,他扬了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停止发射了。然后,他笑着向陈文洪、梁曙光转过身来:
“击沉一只,击伤两只。神炮!神炮!”
站在附近的岳大壮听到了兵团副司令的夸奖。他脸上、身上都给烟尘熏得乌黑,白眼球比平时还白,就是这两只眼睛,笑了。笑得那样陶醉,笑得那样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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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火种
一
秦震过了长江后,从公安向西去追赶由鄂西向湘西紧紧追击敌军的部队,渡过虎渡河、松滋河那一大片沼泽地带。
他们午夜出发,在那水草丰盛、平坦辽阔的地面上飞奔。突然一种奇怪的东西引起他注目。这时,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是黑漆漆的,他们好像不是行驶在坚实的大地上,而是飞翔在虚无飘渺的天穹中。由于吉普车的灯光闪亮,使得周围的黑夜显得那样深奥莫测,仿佛一切都在凝固、僵化。只有清醒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投在前边路面上。引起秦震注目的是灯光中飘忽着两团东西,定睛看时,原来是两只兔子,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不知怎么从草丛中惊起,懵懵懂懂,慌慌张张,投身到这一注光亮中来。它们不知道只要横着向路边一跳,就可摆脱这从后面奔袭而来的怪物,它们只相信自己的速度,一个劲向前猛跑。司机一按喇叭,它们愈害怕就愈竭尽全力,跑,跑,向前跑。吉普车跑了半天,这两只兔子,就像给灯光吸住了,一直不离开灯光,只是竖着耳朵一纵一纵地飞奔。这引起车上一阵哄笑。秦震也笑了,他吩咐司机:
“不要压死它们。”
小陈给这两只又机警又痴呆的小兔子逗得哈哈大笑,没听见秦震讲话。他拔出驳壳枪,想射击,却给秦震一把拦住:
“你修点好吧!要不来生让你托生成兔子给人追打!”
这一说又惹得全车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两只像没羽箭一样在雪亮灯光里奔驰的兔子,不知是出于一种灵感或是偶然发现,先是那只黑色的兔子一下没入路旁黑地里不见了。那只白兔好像一下还悟不过来,不过,它知道失去了伙伴,更感到张惶失措,它像一团白雪球,一团白棉花,两耳血红,纵身窜跳。秦震看着看着,忽然之间,这只兔子斜刺里飞去,也一下不见了。
吉普车有时在浅水、有时在草丛、有时又在潮湿的路面上跑着。他打了一个呵欠,忽然觉得非常单调。他想思考一下湘西战局,但过度的疲劳使他的两眼忽然发沉、发涩,上眼皮一下跟下眼皮粘连起来,想睁也睁不开,脑子也朦胧、模糊起来,最终他还是抵不住睡魔。他像在幻境中飘忽,全身一左一右地轻轻摆动着、颠簸着,而后他睡着了。一个军人,可以在马背上颠着颠着就睡着了,可以在走路中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虽然那只是一秒钟、一刹那,但那是多么香甜、恬适的一刹那呀!至于现在,坐在车上,靠着椅背,这种睡眠简直就等于卧床酣眠了。夜亲切地用一种潮湿、清凉而又温柔的空气弥漫着、包围着秦震。这是什么?是青草的香气吗?是流水的甜味吗?……他的灵魂深处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这时真是难得的舒适呀!他的头渐渐向前向下倾斜,一会下巴抵在胸膛上,于是脖颈挺了起来。一会头又渐渐向前向下倾斜,把下巴又抵在胸膛上……据有丰富战地生活的人说,这样睡一小时比平时睡八小时还要深沉、踏实、解乏呢!何况秦震不只睡了一小时,等他一下睁开眼睛时,天已大明了。
他揉揉两眼,非常惊异:
怎么一切都这样明亮,这样柔和?
“这是什么地方?”
“进了湖南了。”
“哎呀,过边界你们怎么不叫我?”
他生气地噘起嘴巴。
“你睡得那样好,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秦震心里感到十分后悔。他多么想在进入湖南边境,进入老苏区所在地的那一刻,下车来站一站、看一看、想一想,向苍穹、向大地深深鞠上一躬。他要告诉它们:“我回来了!”可是他睡着了,他失去了那个时刻。
不过,他的眼睛忽然发亮起来,清晨的一切唤起他的注目。他觉得这儿的天空、大地、树木、田地,都显得那样特殊、新鲜,就像一幅刚刚画出还湿润润的水彩画。被朝阳照成一边是红色、一边是白色的浮云,透明、发亮,地上好像有意跟天空映衬,一切都绿得那样水灵灵的。当吉普车穿过一个大树林时,他发现每一株树都是那样茁壮、高大、蓊郁,树干自由自在地伸展,树叶自由自在地悉索作响,树木好像欢迎远方归来的人,吐出一股浓郁的青春的气息。是的,旺盛的青春活力,使得这里的一切,既不同于北方,也不同于湖北,而是一种清新鲜丽的湖南景色。吉普车穿过碧绿浓荫的密林,又来到光泽明媚的原野上,这里已不是夜间走的那种沼泽地,而是无边无际的田畴。天气明朗,太阳明亮,秦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饮了一口清洌的甘泉。湖南,湖南的一草一木都令人如此快意,如此悦人眼目。
吉普车飞掠前进。经过耳濡目染,目前情景在秦震心中引起两层感情的冲激波:第一层就是大自然所唤起的内心的愉悦,随着太阳渐渐升高,第二层感情冲激波,好像从更深的心的底层涌上来。他记起发生在湖南的一生一世永远难忘的一件事。那是红军从中央苏区撤退出来的时候,为了冲破湘江封锁线,他在那儿参加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殊死战斗。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秦震在最激烈的火线上指挥作战,一块炮弹片击中他的胸膛,他的脑子来不及想什么,已经失去知觉,猝然倒下。当他从疼痛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面,担架忽悠忽悠颤荡,伤口疼痛难忍。忽然担架止住了,原来有人俯身在看他,而后他听到熟悉的口音在问他:
“秦震同志,你觉得怎么样呀?”
他一看,是周恩来副主席。副主席满脸胡须,一身灰布军衣,身上脸上沾满灰尘,只有八角帽上的红五星还那样鲜亮。他日理万机,日夜难眠,疲倦神色已无法掩饰,但他的两只眼睛依然露出和煦、亲切的目光,正注视在秦震脸上:“伤很重吗?”秦震望着副主席,不觉一阵心酸,只挣扎着说了一句:
“首长放心……”
就一把拿被子蒙上脸,哭起来。为了不让副主席听见,不让担架兵听见,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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