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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就在这天夜晚,黄参谋送来一份加急电报:
$R%命令秦震速回武汉报到$R%
秦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戴上老花眼镜,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了两遍。
他无法猜透这是为了什么?他心底里升起万丈狂澜。好像正当他憋足一口气力,想往前猛冲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他的腰腿,他是何等的不情愿啊!他手里拿着电报,怔怔坐在那里,听见有人开门的声响,是董天年。他跨进门来,一直走到秦震面前,轻轻抚着他的肩膀:“怎么样,有什么考虑吗?”秦震用恳求的眼光望着董天年说:“司令员!能不能发个报请求一下,让我把这一仗打完……”董天年不再是豪情满怀的董天年,倒像臃肿衰弱的老人,他充满同情心地叹了口气,在秦震身旁坐下:“我们多年分别,好容易在战场上相聚,现在又要作别了。看了这份电服,我也心事重重呀……”董天年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只在短袖汗衫上披了一件军上衣。他的断臂像一截苍劲的树干突露在外面,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厚,那样强劲。他寻思了一阵,又看了一遍电报,充满感情地说:“发个报很容易,只怕无济于事。你看,这是死命令,哪里有松动余地呀!秦震,我来是想同你说说,我倒不是推出门不要你,可是我想,你这一去也许不会回来了!”秦震一听更是愕然。董天年却马上从感情波澜中超脱出来,响亮地说了一句: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需要人手呀!”
“老司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个扛枪筒子的货。”
董天年又是庄严、又是微笑地说:
“什么话!党需要干啥就干啥,这是没得挑挑捡捡的。不过,小秦!现在确实有些人学得乖巧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事?”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一甩掷在秦震面前,用手一指,不胜感慨地说:
“这也是咱们的老相识,在革命征途上,一道拼过命、吃过苦。他要到地方上去工作,这到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千里迢迢写这封信来让我给他向上头走门子,给他谋个高官!”他的声音愈说愈高,眼光愈来愈严厉,他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一根粗壮的手指往那封信上一戳,仿佛戳到来信者心里。显然,由于和秦震分别在即,他勉强把怒气抑制下来:“对于这等无聊勾当,在下实难从命,不过也不可小看。本人这次夜访,倒是要向你进一言呢!……我从一九二五年入党,总算经历了几个‘朝代’……我希望于你的,不论职位摆得多高,多显要,都要做到清夜扪心,无愧于人呀!你这人好就好在认真,一丝不苟,不是一扇篱笆两面倒的货。要不我也不跟你费此唇舌了。一个人,顶天立地,就是要站得稳、坐得正,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占人便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革命浪涛也不是没有凶险的呀!‘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见得那么轻松。你在用人上,要警惕那些个巧言令色的人……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属水萝卜的,红皮白心。”他把单臂猛然横扫,两眼霍然一亮,“我平生最厌恶那种鬼头鬼脑、游戏人生的人。他们有的是小聪明,察言观色,花言巧语……他们很会耍点小权术呢!话说直了吧:谨防扒手!……因为他们到哪里,哪里就有渺小、卑贱、耻辱、背叛的行为……民族的、国家的、革命的道德,他们可以捻着秤杆卖个干净,……当然,他们可以一时之间自鸣得意,飞黄腾达,但是出卖灵魂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值一提!可是他们会误国、误党呵!我们党史上几次浩劫,不就是这些人造成的吗?秦震同志!你此去,不论任务轻重、职务高低,在党性这一点上,是没得什么价钱好讲的,对己对人都要严。”此时此刻,经历过无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董天年,这一席发自肺腑的耿耿忠言,感人至深!他又淡淡一笑:“我这个人是讲究良心的。一个人可以一生忍辱含垢,默默无闻,但求得良心上清白。我说,良心不是唯心主义的字眼,革命者是要讲革命良心的!”
这次促膝夜谈,一生一世都会刻印在秦震心中,多少年之后还会发光,成为秦震约束自己,对待别人的准则。
秦震把陈文洪与白洁的关系以及白洁当前的处境都跟董天年讲了。董天年听完之后,深受感动,不胜唏嘘,慨然说:“忠贞的爱情总会得到良好的结果。你没完成的任务交给我吧!”
末了,秦震说:“司令员!我还有个心愿,不知该不该提?”
董天年微微一笑,把嘴一撇:
“怎么你人还没走,就见外了?”
“就是我跟你报告过的吴廷英那件事……”
“咳,过去的事,你也不要老放在心里。”
“不是,是吴廷英救的那个孩子圆圆。她如若是个无倚无靠的孤儿,我想,我们的老同志抚养了多少烈士的孤儿,圆圆这个孤儿就由我来抚养吧!这样也算完成吴廷英的一点遗愿吧!”
董天年听罢默然无语,然后说: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了解一下,办得成必办,也算你对吴廷英的一番心意。”
第二天,党委会上,在秦震的坚持下,决定给陈文洪严重警告处分。董天年从一开始就支持秦震,最后率尔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么!这才是最大的爱护呢!”陈文洪、梁曙光中午时间来看过他,也只匆匆说了十几分钟。他们之间都有意地回避不谈白洁的事,不愿在这别离时刻刺痛人心。可是晚间,秦震亲自打电话给梁曙光,让他单独到他这里来一趟。梁曙光走进秦震的住屋,大吃一惊。他发现副司令员颓然坐在那里,灰白的两鬓,失神的目光,黯然无光的脸色,竟显得如此憔悴。秦震发现梁曙光站在面前,才从沉思中一下惊醒过来。他站起身,意志终于战胜了感情。他没有让梁曙光坐下,意思是说:“我们的谈话不会太久。”他的话声的沉重的:
“曙光,我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我不得不离开这里。”
梁曙光是个重感情的人,心坎上沉甸甸的,没有做声。
秦震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内心的激动。
“白洁的事,我向董司令报告了。我有信心,我们能够营救出来,不过……”
好强好胜的老军人,披露自己真实的内心,而且是脆弱的内心,对他来讲是十分痛苦,难以启口的呀!但经过一天的反复考虑,他觉得必须把自己心中的悬念,交给一个可靠的人。现在他不只是把梁曙光作为一个下级,而且是作为一个亲近的朋友。他知道真挚、热诚的梁曙光是能够承受他的委托的。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回到这里来了,”他的难以抑制的心情终于决口而出,“万一事情不像我们所预期的那样,我怕文洪承受不了……”
“副司令,不要往这方面想吧!”
秦震点点头:“当然,我相信我们会得到最好的结局。”
他挺了挺不算高的身躯,军人的意志使他从忧虑和恐惧中摆脱出来。
“不过,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相信你是能帮助文洪的!”
“文洪的事交给我,你放心走吧!”
“我写了一封信……”
他说出这句话,就转过身,向桌上去找信,可是寻了半天也寻不到,最后还是梁曙光提醒,信就在他手边。
秦震把信交给梁曙光,而后决然说道:
“见到白洁交给白洁,要是见不到,就交给文洪。这事,我拜托你了。”
他以十分郑重的心情和梁曙光握手,随即推了梁曙光一把:
“再见吧!”
就连忙转过身,匆匆忙忙去收拾什么东西了。
梁曙光刚迈出门槛,突然又听到秦震的召唤,便连忙回转屋内。秦震说:“还有一件事……”走过来停在梁曙光面前,看着他,好像一下忘记要说什么,而后又猛然想了起来:“哦,是关于严素的事。曙光!她是一个有为的青年,我们应该爱护她……”
秦震明亮的眼光和梁曙光羞涩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我们要培养她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医学家,你看好不好?”
他没有直接提严素与梁曙光的关系,但这种含蓄的暗示,表达了他对他和她的深刻关切。把这要说的话终于说出之后,秦震从心里感到欣慰,他心里说:“是的,这样一来,我要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
秦震没有按照午饭后动身的预定计划行动,他暗地里嘱咐了黄参谋,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候,就悄悄离开了司令部。秦震坐的小吉普和坐满护送战士的中型吉普,一前一后,开出常德。刚到野外,小陈眼尖,说:“怎么?前面停着一辆吉普?”秦震说:“你莫睡迷糊了眼睛吧!”距离更近了,小陈一下猛跳起来嚷道:“是董司令!”秦震心头一热,车已旋风般驰到路口,从黑地里发出董天年爽朗而洪亮的声音:
“在下等候多时了!”
秦震忙跳下车来猛跑过去。
董天年哈哈大笑说:
“我料你会来这一手,我也就只好来个长亭送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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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英雄奏鸣曲
一
武汉真正成为一个大火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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