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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着嘴唇,抑住悲恸,但当他想起吴廷英,那个在抢渡之夜付出生命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他那巨大的身影,沉重的步伐,他从那儿向这儿走来。秦震的心胸敞开,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失声痛哭了。
他听见铁锨铲土的声音……
过去,他听到掩埋战友时沉重的铲土声,
而今,铲土是为了建立一座圣洁的丰碑,
当然这不只是使烈士安息的丰碑,
还将是战斗的丰碑。
因为它是几千年亡灵的凝聚,也是民族灵魂的凝聚。只要在紧迫需要时,当革命、当国家势如悬卵、危在旦夕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强大的啸声。从奠基起到现在三十六年过来的历史证明这一点;如果万一噩运复来,灾劫重临(不论它是内在的还是外来的),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长长的车队又行动起来,最后面的人还没上车,最前面的人已经到了怀仁堂。
怀仁堂,就像千百个太阳集中在这儿,华灯齐放,彩旗飘荡,充满了欢乐与幸福的气氛。从黑濛濛的奠基广场一下闯入明晃晃的亮光之中,秦震一下适应不过来,一个人要这样快从悲痛转为欢乐,可能吗?可能的。人们整整齐齐坐满会场,通过扩音器聆听选举的结果。啊!一个婴儿诞生了,一朵鲜花开放了,一轮红日升上天空了,英雄交响乐雄伟而奔腾的旋律响起了。它宣告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屹然立起,一条红色激流冲破了黑暗沉沉的世界东方,熠熠光华,永耀万邦。会场上欢声雷动,一片沸腾,像暴风骤雨,像惊雷骇电,欢乐的乐曲以有力而颤抖的声音达到沸腾的高点,一到达高点,乐声就消失了,溶解了,变成了心灵的咏叹。这里面包含着每个人的心灵,带着血、带着泪,参加进这大的交响乐。人们在这时也就忘记了自己,消失了自己,大家都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仿佛不愿这光亮的一夜过早逝去。
四
有人说:悲痛时流的眼泪是苦涩的,欢乐时流的眼泪是甜蜜的。然而,在悲痛与欢乐紧紧糅和在一起、溶解在一起时流的眼泪,才是最深沉最可贵的。
夜深人静,回到六国饭店,秦震的心境就是如此。他顺着长廊向自己房间走去的那段并不长的时间里,他多么想打一个电话给姚锡铭。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那一刹那,望着西天上那片血一般殷红发亮的红光,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谁想,当他走到门前,他一下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从他屋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和小孩子说笑的声音!
他像唯恐惊动什么,轻悄悄推开了房门。
哎呀!
这是何等明亮、何等光辉的景象啊!
在雪亮的灯光照射之下,
一个是严素,
一个是圆圆,
而且,她们两个都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地毯上打着滚在玩耍。
秦震喜得一下扑了上去,喊着:
“你们来了,你们来得好,来得是时候!”
秦震奔过去,一把把圆圆抱起。这时,这一个脸蛋像苹果一样鲜红的小女孩,在秦震心里就如同一道神奇的光亮,一下把奠基广场的悲恸与怀仁堂里的欢呼,都照得通明。她像给他所经历的这一天的一切一切作了一个总结,说明了它们的含意。她像一支乐曲已经完结,而忽然又升起一个光明圣洁的旋律。她使秦震感到至深至大的爱,他抱住的是一个新世纪的黎明。
他抱住圆圆,转身望着严素,关切地询问: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怎么来的?”
严素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整理着自己蓬乱的发丝和揉皱的衣衫。
可是,秦震不等她回答,又问圆圆:
“圆圆!你吃饭了吗?”
圆圆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小陈叔叔领我们吃了饭。”
是的,在圆圆眼里,每一个穿着解放军军衣的人都是叔叔。
吴廷英是叔叔,小陈是叔叔,当然,他秦震也是叔叔……
于是那令人悲恸的一幕又浮现在秦震脑际:
吴廷英躺在那里,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唇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嫩,那样稚弱,所以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铺上跳下来,光着小脚丫,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
“叔叔!……叔叔!……”
现在圆圆对秦震那样亲热,她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秦震的脖颈,又用两只小手摸着秦震的脸颊:
“叔叔!……你哭了,你别哭!”
“没有……叔叔没哭。”
但,他那哽咽的声音,使严素心里一阵慌乱。她没想到,一个久战沙场的将军在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幼小儿童面前,竟然如此激动。是的,她不知道秦震在这奠基典礼之夜的心境,她不知圆圆的到来引起秦震的情怀。不过她怕小孩家寻根究底,便上来抚着圆圆的小脊梁说:
“这个不是叔叔,这个是伯伯。”
小圆圆撒娇地从秦震怀中溜到地上,跳着两脚,拍着手喊叫:
“伯伯!伯伯!”
秦震莞尔一笑,连声说道:
“伯伯喜欢圆圆,伯伯喜欢圆圆。”
秦震突然一下想起什么,连忙对严素说: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容分说,他一把抱上圆圆就已旋风一样旋出门外去了。
严素不知怎么回事,只在后面跟着跑。
他们走下楼梯,走出饭店大门,秦震找到值班汽车,先把严素和圆圆推上去,而后自己上去,把车门“砰”地关闭,对司机说:
“快一点!到第三招待所!”
汽车便呼的一声急驰而去了。
严素不知秦震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欲待问时却被秦震那机智而又有点诡谲的眼光制止住了。
夜静更深,秋风萧瑟。
汽车风驰电掣般奔驰了一阵,把他们带进一个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所在。秦震下得车来,在前面引路,严素拉了圆圆的小手在后面跟随。穿过一个树木葱茏、花影重重的花园,来到一列平房跟前。秦震径直跨上台阶朝一间房走去。
秦震来时兴致勃勃,至此脚步却有点踌躇不安起来,因为究竟夜深了,许多房间都熄了灯光,人们怕已酣然入梦。等他来到他所寻找的那间房间,深颜色的窗帷上透出一线不甚明亮的灯光。他轻手轻脚,在门窗上轻轻敲了一下,等他听到里面应声,立刻推开房门,自己把身子闪在一边,转回头对严素说:
“你看!是谁!”
严素定睛看时,只见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灯光之下,一个一头银发的老人家,似乎正在灯下读着什么,见门开了蓦地回过头来。
严素抛下秦震和圆圆,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梁妈妈!梁妈妈!”
梁妈妈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严素:
“是素呀!好孩子,你怎么来了?”然后微嗔地责备秦震:“你这当司令员的!……事先也不说一声……”
秦震说道:
“我也是刚才回到住处才见到她们,这不连推带搡地都送到你老人家这儿来了!还有个小的呢!”
严素这时才想起圆圆,赶紧把圆圆抱给老人。
“圆圆!这是奶奶,叫呀!叫奶奶!”
圆圆有点怯生,把头靠在严素脸上,紧紧偎在严素怀中,却甜甜地叫了一声:
“奶——奶……”
老人伸手摸着圆圆小脸蛋问:
“这是谁家这么俊的孩子?”
严素使了个眼色,老人会意就没再问。
“坐下!都坐下说话!”
梁妈妈让秦震和严素坐在墨绿色布套的沙发上,她笑了一下:
“人老了,——那软沙发坐了不得劲,我还是坐这高处。”
说着她坐在一只红本镂花的高背椅上。
“素!你是从前线来的人,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严素略一思索,说道:
“梁政委他们都好。”
“他们都好就好。”
她们说话间,小圆圆把头枕在严素大腿上睡熟了。
这时秦震才把吴廷英救圆圆这事讲了一遍。
老人家听得伤心,用手心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梁妈妈!这个孤儿就归我抚养了,我要把他养大成人,培养成材……”
“孩子,你这样做对,也给国家减轻一点负担呀!”
严素说:
“可不是,董司令派人调查,这孩子没亲没故,无人依托。再说地方上刚解放,事乱如麻,也顾不上关照,同意由部队抚养,领导上就决定派我送来了。”
秦震看了看表说:
“梁妈妈,我就把严素和圆圆寄托在您这里吧!”
“这可好,我可有个说话的了,我读文件逢到困难,素也可以帮帮我。”
秦震就告辞出来,仰天一看,清秋露冷,星斗阑珊。他不觉深深打了一个呵欠,坐上车去。
五
一种英雄的自豪感浸透秦震的身心,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仿佛重新检点了自己所走过的全部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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