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羸官的发言还在继续:“刚才我算的是我们小桑园的一笔小帐。前些日子,我给俺们北片的伙计们算了一笔大帐。如果从现在起,在保证粮食产量的前提下,集中全力发展果品和水泥,两年以内,北片十二个穷村就会甩掉穷帽子;四年以内,十二个穷村就会成为十二颗金豆子。咱们镇的经济中心,恐怕就得来个北风压倒南风啦!”
羸官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初胜利和一溜方才没精打采的支部书记们也都闪出一排排银样的牙齿——十二个支部书记,十二个青皮后生。
邢老只顾向本子上记着。祖远在侧耳听镇委书记的小声汇报。参加会议的县镇干部和另外一些支部书记,三三两两开起小会。
“对于羸官同志刚才谈的这些,大家有什么疑问或不同意见没有?”邢老抬起头,把目光通过眼镜框架上方的空隙,投向会议桌的两边。
“我收回刚才提出的那几个难题。”张仁鼻子上的汗珠变作一片黑红的光泽,讲话也自如起来,“我们龙山后属于西片,但我自动报名,参加北片的‘二龙戏珠’计划。”
小伙子随口赠送了一个好听的代号。几个东片和南片的支部书记,也在跃跃欲动,准备向“二龙戏珠”靠拢。
“我提两个问题。”坐在岳鹏程一侧的城关李村支部书记杨大炮,不失时机地站起来。羸官早已注意到,方才岳鹏程丢给他一张纸条,并且示过一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小岳经理提出的这个‘两条龙’,听起来确实灵妙。但我总觉得有点玄。建水泥厂要一大笔钱,过去县里想搞都没搞成,我先不说了。我只想说种果木的事儿。
据我粗略估算,一亩苹果或山楂,单是买树苗也得一二百块钱,如果大面积栽种,不知西片北片,谁家一下子能出得起这笔钱,这是一;二呢,连三岁孩子都知道,桃三杏四梨五年,山植快也少不了四年。这么长时间不受益,还得白贴上水粪管理费。小岳经理刚才说两年甩穷帽子,四年成金豆子,还有北风压倒南风。我这么琢磨着,如果真那么办,恐怕得换几个词儿:两年戴孝帽子,四年变骷髅子,南风不压北风也早倒啦!我的话完啦。“
话虽然尖刻,却戳到了要害。羸官清楚地看到,岳鹏程脸上掠过一层胜券在握的自信和得意。他有意让那自信和得意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这怨我刚才役讲清楚。树苗的事是这样:苹果、山楂、葡萄,我那儿育了几十亩,可以满足供应。手头有钱买的我们收下,一时拿不出钱的,等燃了钱再还也不晚。这是对第一个问题的答复。”
他故意不看岳鹏程,朝杨大炮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又说:“关于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受益时间的问题。我想有人大概好长时间没看报纸和听广播了。矮株密植新品种苹果,一年可以结果;山植至多三年。不结果这三年里可以育苗,可以间种花生大豆,既养地还可以有一笔好收入。这个经验早就推广了,我们那儿也搞了几年了嘛!
一阵笑声。岳鹏程和杨大炮脸上的自信和得意消失了。
“刚才说的建水泥厂的事,我也想补充几句。”羸官谈兴勃然,“县里原先确实想搞没搞起来。那是因为胃口大,要一口吃个胖子。咱们没那个胃口,但可以群策群力滚雪球。别看咱们现在穷,只能小打小闹。美国一个亿万富翁还是从卖二分钱一个的扣子发的家!哪位现在瞧不起咱们,小心以后咱们成了亿万富翁,可是登不得门啦!”
又是一阵笑声。会议室里漾起一重难得出现的谐和气氛。
“你们党委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邢老悠然地测过半边身子,注视着从前的学生。
“我们从去年下半年起,议论过多次。刚才羸官同志讲的那些,可以说比较集中地体现了我们的意图。”
邢老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极其迅速地在与会的每个人脸上掠了一遍,说;“我不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听了羸官同志的意见和设想,我是十分感动,十分兴奋!我这里说的是十分,不是八分,不是九分,也不是九分九,是不打一点折扣、不带一点水分的十分!为什么这样讲?大道理放到一边,就我们这次出来的最主要的任务来说,就是要总结适合绝大多数农村,尤其是边远落后农村迅速发展的路子,找出一个可以全面推广的典型经验。我们之所以急于到五莲去,就是因为那里是山区,便于完成我们的‘寻找’。现在可以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目标,这就是咱们的小桑园。羸官同志,听说你那里很有一点大农业的样子,是不是?这很可贵嘛!”
他侧身与随同的两位干部商量了几句,说:“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在这里多住一天,会议结束后先到羸官同志那儿看一看,明天到北片和西片去转一转。至于五莲那边,请县里通知他们一声就行了。”
这个决定不亚于千百句颂扬,使祖远、镇委书记喜不自胜,也使初胜利、张仁这伙北片和西片的党政首脑们受到了鼓舞和感染。他们簇拥羸官来到邢老面前。那边立时响起开朗、舒展的笑声。
没等宣布散会,岳鹏程便拉着杨大炮几个出了会议室。他大声地与他们开着玩笑,甚至搬出十分粗俗的语言动作。但在内心深处,多少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遭受冷落的滋味。
第四章
蓬城县地处东海之滨。从地图上看,很像是被海浪拥上滩头的一片蛤蜊皮。这片蛤蜊皮大致可分为二:东、南方向滨海,地势平阔,按当地人的说法可以算是一马平川;西、北两面,则恰好相反,是峰峦重叠、一眼望不到边的李龙山区。
李龙山自西向东,绵延几十公里。在碰到一片海礁之后,忽而转向,向南又伸展了一段距离。从空中或者远处看,确有龙蛇盘踞的态势存在。山峰很多很稠,真正高峻的却极少。这里地面与海平面几乎处在同一条等高线上,海拔五百几十米的李龙顶,便算是摩星擎月的“珠穆朗玛峰”了。这里的村庄地名,绝大多数与“李龙”二字均有缘份。如李龙潭、李龙庙、李龙坟、李龙塘、李龙庄,或者大李龙、小李龙、上李龙、下李龙,山后李龙、山前李龙……等等。
这自然是有缘由的。那缘由就是有关李龙爷的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
那是什么年代自然无可考证了。这里的一对李姓夫妻,生下一个“神童”:一落地,就能叫出爹妈的名字,就能满地里奔跑玩耍;不过半月,就能说出许许多多人世间的事理,就能把磨盘大的礁石搬到山顶风口,给以砍柴为生的父亲遮挡风寒。
一方乡亲无不把他视作上天赐予人世的“骄子”。
只是那孩子每隔五天吃一次奶,每次都在父亲离家之后。而等到父亲回家,母亲总在悄悄抹泪,任怎么问也总不见回答一句。
又是吃奶的日子。父亲与往常一样,提着一只扁担,揣着一柄利斧上山了。在山上转了一圈儿,便偷偷地回到家中。从窗榻的碎裂的纸洞里,父亲看到了一个骇人的场景:妻子昏厥在炕上,一条相貌丑陋的小龙伏在妻子胸前,贪婪地吮吸着。
小龙好长好大,身子盘满三间屋梁,一条尾巴还垂在正屋的地上。“原来是这么一个孽物!留着也是个祸害!”父亲在惊骇中涌起一股怒气。他撞开屋门,抡起利斧,不由分说,照准地上的龙尾便狠力砍下去。
只一下,李龙爷的尾巴被砍断了。青绿的血如涌泉喷射,染得天昏地暗。从此,李龙爷成了秃尾巴子老李。“
巨痛使秃尾巴子老李忘记了一切。他伸出爪子只一抓一甩,父亲就被丢进无边的大海中去了。等到他止住伤痛,捡起地上的利斧,这才发现被他丢进大海的是自己的父亲。他懊悔不已,奔到海边,伸出奇特的巨爪打捞父亲。
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泥沙;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礁岩;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森林……
他把这些泥沙、礁岩和森林随手堆放在岸边,岸边便形成了一座诺大的、傲世独立的山——捞山。
捞山至今屹立在一马平川的东南海岸。只是后人为了避免触动秃尾巴子老李心中的那块伤痛,把“捞”字改成“崂”,捞山也便成了崂山。
秃尾巴子老李在海上捞了三天,终于未能捞出父亲。母亲经过这一惊吓,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他很悲痛,觉得是自己害了生身父母。他在流水清碧、苇叶繁茂的马雅河畔,埋葬了母亲和父亲——那是一座没有死者的假坟,然后漂洋过海下了关东。
那时候关东整个儿是一片荒山野林,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土人,依靠石刀石斧开荒打猎,勉强延续生命。秃尾巴子老李在一个年迈的土人的地窝子里落下脚。老人家无隔夜之粮,劝他赶快另谋生路。秃尾巴子老李只是不听。第一天他采来野果。
打来野鸡、狗子。第二天他便开始了垦荒。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说不下一百亩。老人哈哈大笑。又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说不下二百亩,老人眯眯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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