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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一把小铲进到小园,挖了一把油菜,摘了两个茄子,又从墙上扯下一个丝瓜。她把菜放到井边洗净,切着;打开蜂窝煤炉,把中午剩下的稀饭、馒头热上;又点起煤气炉,坐上炒菜的铁锅。
蜂窝炉上冒出“嗞嗞”的热气,炒好的油菜盛进盘里,丝瓜汤也开始散发出特有的好闻的气味时,院外才传来小弟和另一个孩子的声音:“石硼丁儿,扑弄扑弄声儿,过年变成个小妖精儿!”
“乌龟儿乌龟儿,王人孙儿,赶明儿烧成堆烂泥儿!”
“石硼丁儿,扑弄扑弄声儿……”
“向晖!”秋玲隔着墙头喊了一声。嘴仗停止了,一阵急跑的脚步,一个十一二岁的、看上去有几分瘦弱的男孩子出现在院门处。他喊一声:“姐!”奔到井边,一手压着提柄,同时把嘴贴到水管上一阵咕咚咕咚的豪饮。
秋玲连忙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喝斥说:“又喝生水,跟你说过多少遍就是不听!”
向晖抹抹嘴,只是龇龇牙。
“刚才跟谁骂仗味?”
“谁骂仗嘞?是跟石硼丁儿……”
“谁叫你总跟石硼丁儿在一起的?我没跟你说过?”秋玲带出几分气。
石硼丁儿是原先果园技术员石衡保的儿子。因为姓石名小朋,长得瘦小劲巴,大号由此而生。石衡保这几年上蹿下跳,成了“告状专业户”。据说他把秋玲同岳鹏程绑到一起,也糟践得不轻。秋玲从心里不愿意让小弟同这个人的孩子在一起玩。
向晖低着头,摆弄着手指头。
“作业完了吗?”秋玲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
“还差一占……”
“小弟,我给你说了多少遍!……”
秋玲想起炉子上的丝瓜汤,跑去打进一个鸡蛋。又问:“爹哪儿去啦?怎么还不回来?”
“听石硼丁儿说,他去打老鹰啦,打了一只好大的老鹰。……”
秋玲这才想起,早晨胡强好象因为打老鹰的事找过爹。她本待阻拦,听说是岳鹏程安排的,是为了接待什么贵客,才装了哑巴。可既然老鹰打着了,天到这会儿,饭也不知道回来吃!爹,她这个爹呀!
妈活着时,请人给秋玲算过一次命。说她是“桃花流水向东奔,一生几得好时辰”。小秋玲好不高兴:桃花多俊哪,流水多情啊!妈却偷着不知落过多少次泪。
妈一辈子就是那么个命儿。小时候跟朵花儿似的,十四岁时却被送进姑子庵。直到四十岁才还俗,跟上个痴不痴傻不傻,却邋遢窝囊得让活人瞧不上眼的老光棍——彭彪子。秋玲出世,皮肤细白细白,小嘴。小鼻子、小眼睛无不周周正正,俊秀得馋人。长到四五岁时更出脱了。村里有人认定她不是彭彪子的后人,说:“和尚尼姑哪有一个干净的?这小闺女保准是哪个相好的和尚下的种!”秋玲不懂,回家问妈。妈搂着她直哭得差点憋过气去。秋玲自小尝尽了遭受白眼和歧视的滋味。夏天分麦子,明明挨着户头顺序叫,小秋玲见轮到自己家了,把口袋挣开凑到磅秤前,计帐的和过磅的却故意越过她去。直到领粮的人走净了,计帐的过磅的要收摊了,这才好象忽然想起似地叫:“哎呀!还落下个彭彪子哪!”于是把剩下的,掺着不少泥土沙子的麦子,一呼隆倒进秋玲的口袋。有时还要捎上一句:“有沙土好哇,彪子吃了那玩艺结实,能下好崽儿!”上学了,秋玲总拿“双百”。老师表扬她,有的男生和家长竟当着众人的面,说老师是受了那个下种的和尚的贿赂。……
开始,小秋玲总是随着妈哭。后来,泪哭干了,她的变得日益懂事的心,也日益变得坚硬起来。她小心地躲避着是非,对于无端飞来的凌辱决不忍受。爹一辈子只好摸鱼捉虾、打狗放鹰,还有捉蛇的本事。几尺长碗口粗的蛇,伸着疹人的毒芯子,爹只猛地提起尾巴一抖,那家伙便趴在地上动不得了,任凭爹把皮剥了,拿到中药铺卖了换酒喝。秋玲对蛇怕得要死,上山偶尔碰上,叫着爹妈跑,鞋掉了也顾不上捡。一次下学,她和几个小伙伴到马雅河边挖菜。挖到一片洼地时,正碰上一群人在看彭彪子剥蛇。一个没脸没皮的小子,用树枝挑起一条腰椎脱节的活蛇,冷不防丢到秋玲脚下。秋玲吓得尖声厉叫,哆嗦不止。但她见那小子乐得前仰后合,陡然生出虎胆,一把抓起那条蛇,硬是缠到那个小子脖子上。事后,她做了整整半年恶梦。但自那以后,村里大人小孩再也没有谁敢于欺负她,敢于当着她的面讲什么和尚尼姑的浑话了。
十三岁那年,秋玲以优异成绩考进蓬城一中,成为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秀才。
不久,又成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男生们集中追逐的对象。但就在这时妈死了。为了弟弟和那个不争气的爹,她只得放弃自己的理想和学业,回到村里。那个半年时间给她写过三十几封信的一表人材的团支部书记,只到她家里来过一趟,便从此不见了影儿。
她成了一个农家妇女,一个既是女儿、姐姐,又是妈妈的农家妇女。那时,她刚过了十五岁生日。
她家里外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夏天割麦子\锄高粱;秋天收地瓜、打青草。日头毒,山风辣,别的姑娘媳妇包上头巾。戴上手套,皮肤还是老粗老黑。秋玲不采取任何措施,日头和山风只是滋润着她,使她皮肤越发细润白皙,身子唰唰地长,苗条而又丰满。邻近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不眼红的。小伙子更是恨不能眼珠子变成钩儿,不论走到哪儿都勾在她身上。
岳鹏程是在一个偶然机会领略到姑娘的美丽的。他当支部书记不久,一次从镇上开会回来。当时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太阳一出,漫山遍野银光晶亮。走到村头时,岳鹏程见雪地里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脖子和头上裹着一条白色头巾。一身黑,在雪地里显得分外醒目;白头巾又使醒目变得十分和谐高雅;高雅中透出的青春的活力,映着红润动人的面庞,使她仿佛全身都罩在一层圣洁的光环里。岳鹏程断定是城里来的一位阔小姐,走到跟前正眼没敢瞅一下。那姑娘却迎着他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鹏程哥,回来啦?”
那时村里的支部书记,绝少有人以官衔相称。长辈、年长的或同辈、同龄的,直呼其名;辈分小年龄小的,则在名字后面适当地缀上哥、叔、怕、爷等尊号。那是一种同志式、宗法式的称谓,与官场风气绝无瓜葛。
岳鹏程站住,惊讶地打量着,一时认不出姑娘是谁。
“鹏程哥,我是秋玲,向晖的姐姐,彭……”
岳鹏程这才恍然大悟。秋玲小时候的模样他是见过的。女大十八变,加上自己在外边当了几年兵,回来后又一直在矿山上。如果不是秋玲自我介绍,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会是彭彪子的女儿,他细细打量,那大衣和围巾都是很旧的,甚至有几分寒酸——后来才知道,那是姑娘舅舅留下的旧衣物。但这旧的、寒酸的衣着穿到秋玲身上,竟然也是那样脱俗和雅致。
“玲妹,大冷的天,你这是……”
“等俺小弟放学,那条雪沟我怕他过不来。”
岳鹏程只同秋玲聊了几句,留在脑子里的印象却极深。“一朵牡丹花,长在牛粪堆里了!”他心里很为秋玲惋惜了一番。
几年后,木器厂招工时岳鹏程与秋玲才有了进一步接触。那时工厂初建,村里的姑娘小伙子们把进厂当做一件莫大的荣耀。那天来的人很多,连同看热闹的,把木器厂门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当秋玲怯怯地出现在待招的人群后边时,一伙自视清高尊贵的小伙子发出一阵鼓噪:“耶!看哪,野和尚种也要进厂子啦!”
“嘻嘻!野和尚种!野和尚种!”
“哎,去问问,木器厂要是给野和尚种开的,咱可是一边去咯!……”
秋玲是鼓了好一番勇气才来的。迎面一通冷言冷语使她进退不得,只是用力咬紧嘴唇木然地站着。那情景被岳鹏程看在了眼里。一种同情和义愤冲涌而起,他拨开负责招工的副书记,走到那伙鼓噪的小伙子面前说:“你们几个不用在这儿等了,回去给我修大寨田去!”未等那伙被淘汰者说出一字惊讶,他又指着秋玲和另外几个姑娘小伙子,说:“你你、你……进厂!”
结果出乎意料。被淘汰者目瞪口呆。那几位被幸运地选中进厂的姑娘小伙子自然高兴,但见秋玲竟然与自己站到了一起,依旧睥睨地翻着白眼珠儿,躲避着。
这自然也没能逃出岳鹏程的视线。他立即把秋玲叫到众人面前,宣布说:“从现在开始,秋玲担任你们的班长,有谁不服从领导,马上开除,决没有二话!”
秋玲就这样进了木器厂,当上了班长。然而,这个班长她并没有当多久。当有一天岳鹏程觉得需要有一个人负责接待日益增多的参观和联系工作的来宾时,秋玲便理所当然地被选中了。果然不负所望,秋玲以热情端庄的风度,脆亮动听的口齿,和得天独厚的容貌风采,给前来大桑园参观的人留下J格外美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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