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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那年来的那个”运贸“的总经理嘛!”
“哎呀!不是他是谁!就是那个叫安么个的哩?”
“哟嗬!那可是个大财团头儿!他来该不是……”
“那还用说!人家跟羸官是把兄弟!”
来人的确是运河贸易公司总经理安天生。他是接到羸官的电话才上来的。“二龙戏珠”是羸官的得意之作,他自然没有不鼎力相助的理由。只是羸官邀他来,还有着更大更长远的考虑。
安天生落座,会议也使开始了。先是讲话,羸官、镇委书记。祖远依次而行。
讲话很短,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在听,那意思无非是龙山水泥厂要开建了,李龙山区要腾飞了,云云。
十五分钟讲话完毕,天已灰蒙,星月已在浓云中出役。主席台上电灯一灭,方圆几百里的李龙山区,处在了一片夜的寂静之中。花炮燃放的时刻终于到了。
署着羸官名字的请柬,是前天晚上经由小白鸽送到岳鹏程手中的。请柬朴素无华,短短几行字庄庄重重,印在衬着现代派风格图案的纸面上:
尊敬的岳鹏程同志:在您的大力支持和关怀下,龙山水泥厂筹建工作胜利结束。定于本月十日下午七时半举行奠基仪式,请您务必光临指导。典礼后将举行花炮燃放晚会,以表谢忱。
专此恭候龙山水泥厂董事长 岳羸官
当着小白鸽的面儿,岳鹏程只掠了一眼便若无其事丢到一边。小白鸽出门,岳鹏程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之后,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丢进墙角的纸篓,又倒进卫生间的马桶里了。但这并没有能够消除请柬带来的讥嘲和挑战。躺到床上,那挑战搅得他几乎一夜未能成眠。这是多少年中未曾有过的情形,是他最初决定截贷断血时绝对预想不到的。那天小玉来找,他凭着小玉的面子和父子情谊,答应只要羸官来找他一趟——那找本身自然就包括了他所要求的意思——他就放回贷款。原想那要算是对羸官了不得的恩赐了。可哪曾想这小子非但没来,还闹出一个神神道道的十万花炮来!而且竟然……请柬是油印的,并没有特别之处,岳鹏程望着末尾那带着几分潦草的落款,却分明看到了羸官嘲弄蔑视的眉眼。又何止羸官一人,包括淑贞、秋玲、蔡黑子等人在内的许多人,都把他当作了嘲弄、蔑视的对象!不知由于天气突然变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夜辗转过来,岳鹏程头晕力乏,体温表的水银柱升到了三十九度的位置。受了一天一夜“二级护理”,岳鹏程自觉好了些,便悄然地搬着一只藤椅,上了二楼东头的那个凉台。
凉台很大,是供疗养的干部们跳海、乘凉的所在。海风裹着爽心沁肺的凉意,从海湾那边吹来。天空像经过净化的湖泊,极蓝、极高。偶尔飘过几片云朵,也像小兔子似地奔跑着,眨眼间消失到目不可及的、海天一色的画幅之外去了。崂山显出了磅礴的气势。松涛象无数身着绿裙的妖女,在轻轻舞蹈和歌吟。金秋的海滨虽然不及夏日那般喧嚣,却也显出了独有的风采。岳鹏程在夕阳和海风中沐浴了不一会儿,便觉得紧箍的脑门松开了,身上脱下了一层又酸又硬的皮。
这一段他心情一直不好。先是秋玲的“叛变”和淑贞的“起义”,他不想失掉淑贞也不想失掉秋玲,而现在两人都离开他远远的。他自信自己并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恶棍。不错,从正统的观念和道德上说,他有愧于淑贞也有愧于秋玲。但他不能躺在观念和道德上生活。在他看来,生活创造道德,道德理应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唉!为什么人们只为外在客观世界的变化欢呼雀跃,而漠视和否认人的主观世界必然随之变化的合理性呢?接下是肖云婶的死和与父亲的决裂。他内心曾为对肖云婶的处理失当感到过疚悔,但葬礼远远超出了他能接受的程度。老爷子的走在他料想之中,但走过马雅河,与羸官粘到一起,是他始料不及的。这使他陷入了窘困的境地一一等于向外人昭示了自己的失败和儿子的胜利。家事如此,公事亦如此。
胡强、岳建中对那两句话的指示理解执行得不错。有石衡保亲笔签名的退还承包果园协议书的副本,逐级地呈送到省里去了;园艺场依然如故,石衡保因为告状胜利过于高兴,突然“欢喜”疯了,再也不可能去重操那个“告状专业户”的旧业了。
石衡保的那个叫做石硼工儿的儿子却失踪了,这不能不算作心腹之忧。唯一使他竟释和自得的,是月牙岛的开发筹备进展顺利,第一批工人已经招完,现场清理工作也正在进行。他原打算隆隆重重庆贺一番,何曾想又偏偏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十万花炮!
仲秋已过,海天空阔、寂寥,只有一两只孤雁、一两只孤舟在游荡。海风吹来,使岳鹏程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天边雁、海上舟,于茫茫中显出孤零零一个身影!而往常,无论何时何地,仿佛他只要把手张开,就可以把地球也装进自己衣兜。
“岳书记,岳书记!”小白鸽几乎俯到耳边的呼唤,使岳鹏程从联翩浮想中醒来。他看到了一个人:程越。
程越是来向岳鹏程辞行的。她有很多话要同岳鹏程谈。这一段在蓬城她看到听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作为第一个扶持宣传(或许还可说是保护)过岳鹏程的人,作为岳鹏程的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坦率地与岳鹏程谈一次,提醒他注意自己在社会上的形象。
谈话必须是随便的、讨论式的,必须使岳鹏程易于接受、乐于接受。为此,她反复考虑,作为辞行和探病来到疗养院。
问候过病情,汇报式地讲了这一段活动的情况,然后切入正题。
“那天,我们还去采访了你儿子。他对你这个父亲还是尊敬的。说你从小受了很多苦,创业时遭了很多罪,说他跟着你自小学到了不少本事。”这的确是羸官讲过的,只是经过了程越删繁就简的提炼和归纳。
岳鹏程感到十分意外,眸子缓缓地旋了几圈儿,厚嘴唇翕动了几下,道:“他没骂我的祖宗?”
“哪能呢。你是他父亲嘛。他对你的评价,我觉得还是挺公正的。”
“哦?”
“他说你是个英雄,当代的农民英雄。你想改变大桑园的落后面貌,就把落后面貌改变了,而且走在别人前头。还说,他从来不想否定这一点,也不相信别的什么人能够否定得了。”
岳鹏程惊讶地注视着程越,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或者是程越为了缓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在编造善良的谎话。
“但他又说,你的英雄带有悲剧色彩。”
“悲剧……色彩?……”
“是啊,起先我也不明白,问他这个悲剧色彩指的什么。”
程越给岳鹏程递过一个桔子,自己也吃了一瓣,有意显出十分轻松和随便的样子。
“他说,你为了改变落后面貌,采取了一些落后的办法和行动。有时是以落后反对落后,以错误反对错误;痛恨反对封建主义、专制主义,可自己又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认定是最正确、最先进的。……”
程越适时停住,又吃起桔子。这些话确是出自羸官之口,是在一片法难和质询式的采访中被迫讲的。这些话,包括程越在内的作家采访团几名成员,都颇为赞赏。
岳鹏程听懂了羸官的话的真意,也听懂了程越转告这番话的苦心。英雄!我岳鹏程的英雄还需要有人来认证?而且是那么一个儿子!而且是什么“悲剧色彩”!
他想骂娘。但流露出的却是宽容和不以为然的一阵笑声。
“他才吃了几碗干饭!他现在一时得意,就以为是喜剧英雄了?你看看社会现实,哪儿没有他说的那种悲剧色彩?要是象他想得那么简单,中国早不是现在的样子啦!”他只一摆手:“他那个话不听也罢!哎,程主任,这次回去你见了柳秘书……”
程越感到一种悠远、深沉的悲哀。不是为了岳鹏程一个人,而是为了岳鹏程讲的那个“社会现实”——那的确是社会现实啊!她觉得有一条长长的河流,从浑沌初开、猿猴变人就开始了的长河,在缓慢而沉重地从她心头淌过。
有谁讲得清楚,那长河已经流淌了多少年代、淤积了多少泥沙?有谁讲得清楚,那长河还要流淌多少年代,淤积多少泥沙?
啊,那长河!那长河淤积的泥沙啊!……
那悲哀压迫着程越,直到告别出来,重新闻到海的鲜腥气息时,心情才逐渐得到了宽释。
岳鹏程心中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这类劝告他听得多了,从来这耳进那耳出。
只是在送走程越之后,要找小白鸽和病友们凑凑乐散散心,却得知小白鸽和病友们都为十万花炮助兴去了时,他心中才涌起一重难言的辛酸和懊恼。
十万花炮燃放,是从两串二百响开始的。当人们怀着难解的疑虑,焦急地竖起耳朵,等待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二百响犹如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满野满山坡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欢乐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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