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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扳苞谷,扳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小钮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子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耳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么'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分,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么样?嗯,怎么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
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得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满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过了一会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英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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