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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战斗英雄身上留着枪子儿、弹片头都没顾上取出来呢.原想着,只要能活下来迎接胜利,过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难治,问题就不难解决.连指导员是个个头粗、心眼细的人,(唉唉,战争年代的指导员啊,是战士的兄长,甚至像战士的母亲啊!)终于在行军路上发现了这个年近二十的老排长的痛苦.当南下路过芙蓉镇时,就把他留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转了地方工作.但他还是羞于去寻医看病,却是偷偷地吃了十来服草药,也不见效用.这位参加推翻了封建主义大山的战士,脑壳里却潜伏着封建意识.科学要在大白天里把人的身子剥得一丝不挂,由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男男女女来左观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划划,就像围观着一匹公马.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后来他听人讲,男子汉娶了媳妇,某些病就自自然然会好起来的.他权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讨个老家娘儿们,一旦不合适,好留个退步,起码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响……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办了一件稳妥事,又是一件负心事.因为他拒科学于门外,科学也就没有对他表示出应有的友善.他一直给那女人寄生活费,赎回良心上的罪责.
对于这件事,本镇街坊们纳闷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点原由:大约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种再贤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声张的病.后来有些心肠虽好但不通窍的傻娘们,还给他当过几回介绍,都被他一口一个地回绝了.渐渐地一镇上的成年人都达成了默契,不再给他做媒提亲.因而上两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向他频送秋波、初试风骚也碰了壁.当然没有人把底细去向女经理学舌.
话又讲回来,老谷这人虽然不行"子路"①,却有人缘.如今芙蓉镇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认了他做"亲爷".他也特喜欢这些娃儿.因之他屋里常有妹娃嬉戏,床上常有男伢打滚.什么小人书、棒棒糖、汽车、飞机、坦克、大炮,摆了一桌,摊了一地.他还代有的娃娃交书籍课本费,买铅笔、米突尺什么的.据镇上的几位民间经济学家心算口算,他大约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几花在这些"义崽义女"身上了镇上的青年人娶亲或是出嫁,也总要请他坐席,讲几句有分量又得体的话.他也乐于送一份不厚不薄的贺礼.镇上有的人家甚至家里来了上年纪、有身分的客人,办了有鳞有爪的酒菜,也习惯于请他作陪,并介绍:"这是镇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门庭.随着岁月的增长,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有时镇上的街坊邻里,不免要为些鸡鸭猫狗的事闹矛盾,挂在人们口边的一句话也是:"走走!去找老谷,喊他评评理,我怕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镇人的老谷!只要他断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连鬓胡、样子颇凶的老谷,则总是乐于给街坊们评理、断案,当骂的骂,当劝的劝.他的原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态闹大.若涉及到经济钱财的事,还根据情况私下贴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双方都同时来赔礼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尔到县里去办事或开会,几天不回,天黑时,青石板街的街头巷尾,端着饭碗的人们就会互相打听:"看见老谷了么?""几天了,还不回?""莫非池要高升了,调走了?""那我们全镇的人给县政府上名帖.给他个官,在我们镇上就做不得?"
①没有后代的意思.
至于老谷为什么要主动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给米豆腐摊子六十斤碎米谷头子,至今是个谜.这事后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从没认错、翻悔."芙蓉姐子"后来成了富农寡婆,他对她的看法也没有改变,十几二十年如一日.这是后话.
县商业局给芙蓉镇圩场管理委员会下达了一个盖有鲜红大印的打字公文:
查你镇近几年来,小摊小贩乘国家经济困难时机,大搞投机贩卖,从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员弃农经商,以国家一、二类统购统销物资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种生熟食品,扰乱市场,破坏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希你镇圩场管理委员会,即日起对小摊贩进行一次认真清理.非法经商者,一律予以取缔.并将清理结果,呈报县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
公文的下半截,还附有县委财贸办的批示:"同意."还有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批示:"芙蓉镇的问题值得注意."可见这公文是有来头的了.
公文首先被送到粮站主任谷燕山手里.因当时芙蓉镇还没有专职的圩场管理委员会,所以委员们大都为兼职,在集市上起个平衡、调节作用,处理有关纠纷,也兼管发放摊贩的《临时营业许可证》.谷燕山是主任委员.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员会议,参加的有镇税务所所长,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镇大队党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提出:国营饮食店女经理近来对圩场管理、街道治安事务都很热心,是不是请她参加一下.谷主任委员说:人多打烂船,饮食店归供销社管辖,供销社主任来了,就没有必要劳驾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镇上的头头们就议论、猜测开了:
"不消讲,是本镇有人告了状了!"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总要给小摊贩一碗饭吃嘛!"
"有的人自己拿了国家薪水,吃了国家粮,还管百姓有不有油盐柴米、肚饱肚饥哩!"
"上回出了条'反标',搞得鸡犬不宁.这回又下来一道公文,麻纱越扯越不清了!"
只有大队支书黎满庚没有做声,觉得事情都和那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有关.上回女经理和胡玉音斗嘴,是他亲眼所见.前些时他又了解到,原来这女经理就是当年区委书记杨民高那风流爱俏的外甥女.但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脸色发黄,皮子打皱,眼睛有些发泡,比原先差远了,难怪见了几面都没有认出.听讲还没有成家,还当老姑娘,大约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业上了.前些天,女经理、王秋赦还陪着两个公安员召集本
镇大队的五类分子训话,对笔迹.可见人家不单单是个饮食店的萝卜头.事后公安员安排吊脚楼主王秋赦当青石板街的治安员,都没有征求过大队党支部的意见.这回县商业局又下来公文……事情有些蹊跷啊!至于女经理通过这纸公文,还要做出些旁的什么学问来,他没有去细想.都是就事论事地看问题,委员们也没有去做过多的分析.
委员们商议的结果,根据中央、省、地有关开放农村集市贸易的政策精神,觉得小摊小贩不宜一律禁止、取缔,应该允许其合法存在.于是决议:由税务所具体负责,对全镇大队小摊贩进行一次重新登记,并发放临时营业许可证.然后将公文的执行情况,政策依据,写成一份报告,上报县商业局,并转呈县委财贸办、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
税务所长笑问黎满庚:"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干妹子,你们大队同不同意她继续摆摊营业?"
黎满庚递给税务所长一支"喇叭筒":"公事公办,不论什么'干'湿'.玉音每圩都到税务所上了税吧?她也向生产队交了误工投资.她两口子平日在生产队出集体工也蛮积极.我们大队认为她经营的是一种家庭副业,符合党的政策,可以发给她营业证."
老谷主任朝黎满庚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赏着大队支书通达散会时,老谷主任和满庚支书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点心事似的.
"老表,你闻出点什么腥气来了么?"老谷性情宽和,思想却还敏锐.
"谷主任,胡蜂撞进了蜜蜂窝,日子不得安生了!"满庚哥打了个比方说.
"唉,只要不生出别的事来就好……"老谷叹了口气,"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你是一镇的人望,搭帮你,镇上的事务才撑得起.要不然,吃亏的是我干妹子玉音他们……"
"是啊,你干妹子是个弱门弱户.有我们这些人在,就要护着他们过安生日子……我明后天进城去,找几位老战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请走……"
彼此落了心,两人分了手.
这年秋末,芙蓉镇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调走了,回县商业局当科长去了.镇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拨开了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块铅灰色的阴云.
但山镇上的人们哪能晓得,就在一个他们安然熟睡、满街鼾声的秋夜里,一份由县公安局转呈上来的手写体报告,摆在县委书记杨民高的办公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在玻璃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杨民高书记靠坐在台灯光圈外的藤围椅里,脸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对着报告沉思良久,不觉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在一张暗线公函纸上画出了一幅"小集团"草图.当他的力举干钧的笔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这个名字上时,他写上去,又打一个"?"然后又涂掉.他在犹豫、斟酌."小集团"草图是这样的:
米豆腐西施
奸
(父为青红帮,母为妓女,新生资产阶级)?奸黎满庚
(大队支书,严重
丧失阶级立场)谷燕山
(粮站主任,
腐化堕落???)秦书田
(反动右派)税务所长
(阶级异己分子)
画毕,杨民高书记双手拿起欣赏了一会儿,就把这草图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旁的字纸篓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将纸团从字纸篓里捡出、展开,擦了根火柴,烧了.
台灯光圈下,他像日理万机、心疲力竭的人们那样,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的倦容.他大约批示过县公安局的这份材料,就可以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一下身骨,转动几下发酸发硬的颈脖,擦把脸,烫个脚,去短暂地睡三、五个钟头了.他终于拉过一本公函纸,握起笔.这笔很沉,关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
芙蓉镇三省交界,地处偏远,情况复杂,历来为我县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团"一说,不宜草率肯定,亦不应轻易否定、掉以轻心.有关部门应予密切注意,发现新情况,立即报告县委不误.(梦远注:文中"小集团草图"乃用线条标注的一个"图",这里用表格代替了,读者明白其意思就行了.)
第二章山镇人啊(一九六四年)
一第四建筑
转眼就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多风多雨,寒潮频袭,是个霉种烂秧的季节.芙蓉河岸上,仅存的一棵老芙蓉树这时开了花,而街口那棵连年繁花满枝的皂角树却赶上了公年,一朵花都不出.镇上一时议论纷纷,不晓得是主凶主吉.据老辈人讲,芙蓉树春日开花这等异事,他们经见过三次:头次是宣统二年发瘟疫,镇上人丁死亡过半,主凶;二次是民国二十二年发大水,镇上水汪汪,变成养鱼塘,整整半个月才退水,主灾;三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南下,清匪反霸,穷人翻身,主吉.至于皂角树不开花,不结扁长豆英,老辈人也有讲法,说是主污浊,世事流年不利.至于今年芙蓉树春日开花和皂角树逢公年两件异事碰在一起,火相克,或许大吉大利,或许镇上人家会有不测祸福等等.一时镇上人心惶惶,猫狗不安.可是毕竟解放都十三、四年了,圩场上连个测字先生也不易找见,因之有些人便去找"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的五类分子秦书田求教.秦书田这家伙却假装积极,好像比一般社员群众觉悟还高、思想还进步似的,竞唱开了高调,说以上言论都是不读书,不懂生物学、生态学为何物造成的,硬把世事变迁、自然灾害和草木花卉的变异现象扯在一起,做出了种种迷信解释,等等.
最后还引用了革命导师关于"在一个文盲充塞的国度里是不可能建设共产主义"的教导,来说服大家,来上政治课,妄图以此来抬高身价,显示他有文化知识的优越性,贬低社员群众的思想觉悟呢.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变异现象,却往往不迟不早地和社会生活里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二月下旬,县委社教工作组进驻了芙蓉镇.组长就是原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这回来,衣着朴素,面色沉静,好些日子都不大露面,住在镇上的一户"现贫农"家——王秋赦的吊脚楼上,学当年土改工作队搞"扎根串连".山镇上的居民对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向来十分敬重.对于政治,对于形势,却表现出一种耳目闭塞的顽愚.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旧有的风俗人情,就像一剂效用长久的蒙汗药,使他们麻木、迟钝.就连谷燕山、黎满庚这些见过世面的头面人物,也以为生活的牛车轮子还会吱吱嘎嘎、不紧不慢地照常转动.对于李国香的重新出现,他们虽然心里也掠过了几丝阴云,但没有十分介意.她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神仙下来问土地公.他们就是这镇上的土地公.不管哪个仙姑奶奶、官家脑壳来,外礼外法的事,大约是难以办起来的.加上这段时间,谷燕山为着粮站发放一批早稻优良品种,黎满庚为着大队的春耕生产,忙还忙不赢呢.
工作组住进王秋赦的吊脚楼这件大事,暂时还没有成为本镇的重要新闻.本镇居民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吸引去了:摆米豆腐摊的胡玉音夫妇即将落成新楼屋了.新楼屋涣散了人心,干扰了运动.胡玉音两口子却为了这新楼屋请人描图、备料,请木匠泥匠,忙了一冬一春,都瘦掉了一身肉.逢圩赶场的人却讲,"芙蓉姐子"人瘦点,倒越发显得水灵鲜嫩了.她的老胡记客栈已经十分破旧,打算盖起新屋后拆除.新楼屋就盖在老胡记客栈的隔壁,屋基就是买得吊脚楼主王秋赦的.据说王秋赦花掉两百块钱地皮款后又有些翻悔:卖贱了,黎桂桂夫妇起码占了他一百块钱的便宜.就算他赊吃了两年多的米豆腐,但一百块钱就是一千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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