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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昨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女组长在戏台上是怎么讲的,你要把我们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着你背时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发,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来,"五爪辣"被击倒在地.黎满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节湿木头似的,倒在了墙角落.黎满庚怕她再爬起来撒野,寻死寻活,又用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
"你还耍不耍泼?深更半夜的还骂不骂大街?是你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说着,黎满庚愤不欲生地挥拳就朝自己的头上一击.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头青肿.但她到底被吓坏了,被镇住了.
这时,四个妹儿全都号哭着,从隔壁屋里"妈妈呀——爸爸呀——"地跑过来了.
娃儿们的哭叫,仿佛是医治他们疯狂症的仙丹妙药.黎满庚立即放开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来,慌里慌忙乱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耻心的,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街巷上猫嚎狗叫,四邻都惊动了,都来劝架了.他们站在屋
外头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门,喊的喊"支书",叫的叫"嫂子".
邻居们好说歹说,婆婆妈妈地劝慰了一番后,暴风雨总算停歇了,过去了.关好门,重新上床睡觉."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着墙壁."五爪辣"不号哭了,黎满庚却低声抽泣了起来:
"老天爷……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人人都红眼睛啦!牙齿咬出血啦……不铁硬了心肠,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从前没有对你做过亏心事,我是凭了一个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马畜生……日后,日后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哇……在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声,草木皆惊.黎满庚活了三十几岁,第一次这么伤心落泪.他把"五爪辣"都吓着了.但"五爪辣"心里还憋着气.她听了一会儿,男人却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话反讲,半怨半劝了起来.男人再丑,还是自己的男人:
"怎么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们常对五类分子讲的,再踏上一只脚,还不解恨?没良心的!我再丑,再贱,也是你的女人,给你当牛当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个妹儿……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发黑……还膝盖跪在我胸口上……呜呜呜……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来想劝慰一下男人,没想到越劝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呜地也低声抽泣了起来.她还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
"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气头子上,乱骂了几句……呜呜呜,你就一点都不疼我……呜呜呜,你不疼我,我还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晓得,骂是骂,疼是疼……呜呜呜……你就是不看重我这丑婆娘,也该看在四个乖乖妹儿的份上……呜呜呜!"
黎满庚的心软了,化了.他泪流满面,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这女人,四个妹儿,这个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来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鹊做窝样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衔来的……
他搂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软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来,双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么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不住火……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倌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会,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不兴私人发家,她偏偏自己寻好路,要发家……"
黎满庚又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里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个黎满庚告别.原先的那个黎满庚,是过不了"你死我活"这一关的.
六老谷主任
县委组织部和县粮食局下来一件公文:鉴于芙蓉镇粮站主任谷燕山丧失阶级立场,盗卖国库粮食,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令其即日起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公文是县委工作组来粮站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宣布的.谷燕山本人没有出席.真是晴天霹雳,迅雷不及掩耳啊.谷燕山被勒令"上楼",在自己的宿舍里划地为牢,失去了行动自由.工作组派了两个运动骨干在他门口日夜看守,说是防止他畏罪自杀.他起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听到、看到的一切,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梦.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在演戏、演电影……编戏、编电影的人没有上过火线,没有下过乡,一看就是假的.有一回他看一部战斗故事片,指导员站在敌人的阵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们,为了祖国和人民,为了全世界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冲啊——!"天啊,战场上,哪有时间来这样一番演说?这不是给敌人当活靶子?一看就是假的,好笑又好气.可是,谷燕山这回碰到的"停职反省、交代问题"的指令,却是实实在在,半点不假的.自己不聋不瞎,也没有做梦.于是,这个以好脾气、老好人而在芙蓉镇上享有声誉的"北方大兵",从混混沌沌中清醒了过来,他暴怒了,他拍桌、打椅、捶墙壁.他大声叫喊,怒吼:
"工作组!你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你们假报材料,欺骗了县委!李国香,你好个娘养的,真下得手,真撕得开脸皮!你当了我的面,一口一声老革命、老同志,你背地里却搞突然袭击……突然袭击是战场上的战术,我们打小日本、打老蒋的时候用过,你们,你们却用来对付自己的同志……我们钻地道、挨枪子儿的时候,你们还毛黄屎臭,毛黄屎臭!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打出了这个天下,你们却胡批乱斗,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不让人活命……"
谷燕山拉门,踢门,门从外边上了锁,大约是因为他态度恶劣.两个运动骨干不理他,一人抱一枝"三八枪"在抽烟,扯谈.这"三八枪"说不定还是老谷和战友们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呢,如今却被人用来看守老谷自己.
"把门狗!把门狗!开门!开开门!我来教你们放枪,教你们瞄准……你们凭什么把我锁在这屋里?这算什么牢房?要坐牢就到县里坐去,我不坐你们这号私牢!"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给他戴上铐子就算客气的.斗争是无情的,来不得半点"人情味"、"人性论"这些资产阶级的玩艺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疲乏了,他声音嘶哑,喉咙干得出烟.他喝了一杯冰凉的水,眼皮像灌了铅,就顺着门背跌坐在地板上,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到了半夜,他被冻了醒来,昏天黑地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到床边去,扯了床棉毯披在身上.他在楼板上踱过来,踱过去,像一位被困或是被俘的将领……这时他仿佛头脑清醒了些,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有些后悔,感到羞愧: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战士出身的人,受了一点委屈,背了一点冤枉,就擂墙捶门,对着整条青石板街大喊大叫,像个老娘们耍泼似的,成何体统!谷燕山呀,谷燕山,你参加革命二十几年了,入党也二十几年了,还经不起这点子考验?你以为
和平时期就总是风和日暖、晴空万里,没有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你复员到地方工作时才是个排长,芝麻大的官……他脑子里冒出些平日隐蔽得很深的念头来,是些平日想想都怕犯罪的念头啊.你还是华北野战军出来的哪,可人家彭德怀元帅,彭副总司令,用老戏里的话讲算一品当朝,开国元勋,五九年在庐山开会,都为了替老百姓讲话,反对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被罢了官,上缴了元帅服,当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天底下的人哪个不晓得他受了委屈,背了冤枉,批他斗他是昧了良心,违了民意.后来我们国家过了三年苦日子,不再搞全民炼钢煮铁,不再发射牛皮卫星,不再吃公共食堂,还不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可是如今的运动算什么?苦日子刚过完,百姓刚喘过一口气,生产、生活刚恢复了一点元气,就又来算三年困难时期的账,算困难时期政策放宽的账,算"右倾翻案"的账!真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彭元帅啊,彭老总,比起你来,谷燕山算什么?小小一个镇粮站的站长,一个普通"北方大兵",而且不过被宣布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又没有真的抓你去坐牢,脚镣手铐地去坐牢……哈哈哈,共产党员去坐共产党的牢,天底下真会有这等怪事!胡说八道,胡思乱想……当然,谷燕山也明白,自己的思想出轨了,走火了,很危险,很危险.搭帮这思想是装在脑壳里,捣腾在心
里.要是这"思想"真的是根辫子,或是长出个尾巴来,被人揪住了,那就倒霉了,真的要去坐牢了.
谷燕山情绪时好时坏,思想反反复复.对这场落到他身上来的斗争,他想来想去还是不通.彭老总是为民请命,仗义执言,面折廷争.他谷燕山什么时候想过朝政、议过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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