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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了信用社会计的老婆!"
"呸呸!放你娘的屁!谁要你汇报这个!"
李国香身子朝后一躲,竟也绯红了脸,头发也有些散乱.
"不不,是信用社会计的老婆无意中对米厂的小伙计讲,她老公准备到县里去告你主任的黑状……"
"啊啊,这是三.新情况,新情况."李国香不动声色,"你看看,一个领导干部,不走群众路线,不多几根眼线、耳线,就难以应付局面……你还掌握了一些什么动向,都讲出来,领导上好统筹解决."
"暂时就是这些."王秋赦这时舌头不打结了,喝酒夹菜的举止,也不再那样战战兢兢、奴颜婢膝了.仿佛已经在女主任面前占了一席之地.
"王秋赦!"女主任忽然面含春威,眉横冷黛,厉声喝道.
"李主任……"王秋赦浑身一震,腿肚子发抖,站了起来,"我、我……"一时,他在女主任面前又显得畏首畏尾.
"坐下,坐下.你不错,你不错……"李国香离开藤椅,在王秋赦身边踱来踱去,仿佛在考虑着重要决策,"我要一个一个来收拾……你们大队的基干民兵多少枪?"
"一个武装排."王秋赦摸不着头脑,又感到事关重大.
"这个排是不是你控制着?"李国香又问.
"还消讲?我是大队支书!"王秋赦胸口一拍.
"好!不能让坏人夺了去.今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我拿我的脑壳作保,我只对你主任负责,听你主任指挥!"
"坐下,坐下.我们还没有必要这样紧张嘛."李国香的双手按在王秋赦肩膀上.王秋赦顺从地坐下.他一时有点心辕意马,感觉到了女主任的双手十分的温软细滑."权在我们手里,我们就要用文斗.只有手里无权的人,才想着要武斗.我这意思,你懂吗?动刀动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还有个黎满庚,我们要把他拉住,稳住他,还是要他在你手下当大队秘书.今天革命的一个核心任务,就是要防止谷燕山他们复辟,重新在镇上掌权,搞阶级调和,推行唯生产力论、人性论、人情味那一套……我这意思,你懂吗?"
王秋赦对女主任的见地、胆识,真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脑壳点动得像啄木鸟.
李国香回到圆桌对面的藤围椅上坐下.她双手扶着藤围椅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吊脚楼主,仿佛有了几分醉意:"我们实话实说,王支书,对你的悔改、交心,我很满意.我们既往不咎吧.俗话讲,一个篱笆三棵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不是好汉.但我手下需要几个得力的人.我还要考验考验你……我不是跟你许愿,只要你经得起考验,我可以在适当时候,对县革委杨主任他们提出,看看能不能让你当个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真是一声春雷!王秋赦心都颤抖了起来.妈呀,再不能错过这个机遇,错过这个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天赐良缘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不由地站起身子,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女主任的身前:"李主任,李主任!我、我今后就是你死心塌地的……哪怕人家讲我是一条……我就是你忠实的……"
李国香起初吃了一惊,接着是一脸既感动又得意的笑容,声音里难免带着点陶醉的娇滴:"起来,起来!没的恶心.你一个干部,骨头哪能这么不硬,叫人家看了……"
王秋赦没有起来,只是仰起了脸块.他的脸块叫泪水染得像只花猫一样.女主任心里一热,忍不住俯下身子,抚了抚他的头发:"起来,啊,起来.一个大男人……新理了发?一股香胰子气.你的脸块好热……我要休息了.今晚上有点醉了.日子还长着呢,你请回……"
王秋赦站起身子,睁着痴迷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女主任,像在盼着某种暗示或某项指令.
五扫街人秘闻
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每天清早罚扫青石板街,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两人都起得很早.他们一般都是从街心朝两头扫,一人扫一半.也有时从两头朝街心扫,到街心会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宽,又总共才三百来米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当镇上的人们还在做着梦、睡着宝贵的"天光觉"时,他们已经挥动竹枝扫把,在默默地扫着、默默地扫着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们的竹枝扫帚下,一个接一个地被扫走了,又被扫来了.
秦书田扫街还讲究一点姿态步伐,大约跟他当年当过歌舞剧团的编导有关系.他将扫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杆挺得笔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着扫帚就和舞蹈演员在台上握着片船桨一样,一摆一摆地挥洒自如;两脚则是脚尖落地,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也像在舞台上合着音乐节拍滑行一般.由于动作轻捷协调,他总是扫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帮着胡玉音扫上一长截.胡玉音则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着秦
癫子挥动扫帚的姿态感到羡慕.这本是一件女人要强过男人的活路.
说起秦癫子这些年来的表演,也是够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运动时,他是本镇大队五类分子里被斗得最狠的一个.之后,改组后的大队党支部征得工作组的同意,继续由他担任五类分子的小头目.这叫以毒攻毒.只是在他的"右派"一词前边还加上"铁帽"二字,意思是形容这顶帽子是不朽的,注定要戴进棺材里去.千万年以后发掘出来做文物,让历史学家去考证,研究撰写二十世纪中下叶中国乡村阶级斗争的学术论文.好在秦癫子没有成过家,没有后人.要不,他的这笔政治遗产还要世代相传呢.就是秦癫子自己也懂得:运动就要有对象,斗争就要有敌人.每村每镇,不保留几只死老虎、活靶子,今后一次次的群众运动,阶级斗争,怎么来发动,拿谁来开刀?每次上级发号召抓阶级斗争,基层干部们就开上几次大会,把五类分子往台上一揪,又揭又批又斗,然后向上级汇报,运动中批斗了多少个(次)阶级敌人,配合吃忆苦餐,忆苦思甜,教育了群众,提高了觉悟等等.有些五类分子死光了的生产队,就让他们的子女接位,继续他们的反动老子没有完成的职责.要不,你叫基层干部、贫下中农怎么来理解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不理解,又怎么来抓这一头等重大的历史使命?在广大的乡村,基层干部们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谈不到什么"走资派"、"资产阶级代理人".基层干部、社员群众只能从五类分子及其子女身上,来看待、认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历史延续性,来年年唱、月月讲、天天念.要不然,这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百年大计、万年大计,又怎么讲?谁又讲清楚过?老天爷!诚然,土地改革后在广大乡镇进行的历次运动中,也曾经重新划分过阶级成分.可是生产资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制人剥削人的问题了,就以伸缩性极大的政治态度为依据.但仍然存在着遗产的继承问题,即各个阶级的子孙世袭上辈祖先的阶级成分问题……唉唉,子孙的问题就留给子孙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辈的问题都解决了,子孙们岂不会成为头脑简单、无所作为的白痴?危言耸听,不可思议.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来看看铁帽右派秦癫子这些年来的各色表演吧.
一九六七年,正是红色竞赛、"左派"争斗的鼎盛时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风,五类分子的家门口,都必须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众之家相区别,便于群众专政.就跟当时某些大城市的红五类子女佩红袖章当红卫兵,父母有一般历史问题的子女佩黄袖章当"红外围",黑八类子女佩白符号当"狗崽子"一样.本镇大队共有二十二个五类分子,必须塑二十二尊狗像.这是一项义务工,没有工分补贴,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写会画的铁帽右派秦癫子头上.秦癫子领下任务后,就从泥田里挖上了一担担粘泥巴,一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堆一担.这简直是一项艺术性劳动.每天都有许多人围观、评议、指点.他兢兢业业,加班加点:不出一月,二十二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边还标出每个黑鬼的名号职称,并多少具备一点那分子的外貌特征.这一时成了本镇大队的一大奇闻.大人小孩自动组织起鉴赏、评比.一致认为,以秦癫子自己屋门口的狗像塑得最为生动,最像他本人形状.
"癫子老表!你家伙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
"嘿嘿,不是自私自利……最高指示讲,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惟一源泉……当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哕,也就捏得最像啰."
但秦癫子的"艺术性劳动"有个重要的遗漏,竟忘了在老胡记客栈门口替年轻的富农寡妇胡玉音塑一尊泥像.这一"阴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人发觉,立即对他组织了一次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么勾结.他后颈窝一拍,连忙低头认罪,原来他只是记下了本镇大队五类分子的老人数,而忘记了"四清"中新划的富农.他嘴巴答应以实际行动悔过,却又拖了好些时日.不久上级就传下精神来,对敌斗争要讲质量和政策,对五类分子要从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于形式.因此,老胡记客栈门口才一直没有出现泥像.胡玉音对秦书田自是十分感激.据说秦书田挨批斗那晚上,她躲在屋里哭肿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过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见到自己门口的泥像被小娃娃们扯起裤子尿尿,真会寻短见的.
虽说上级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义,但每次五类分子游街示众,黑牌子还是要挂,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镇地方小,又是省边地界,遥远偏僻.听讲人家北京地方开斗争大会,还给批斗对象挂黑牌,插高标,五花大绑呢.有些批斗对象还是大干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么地方,芙蓉镇又是什么地方,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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