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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卢婉秋坐下在细细看信,就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雪白的粉墙下首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一幅字笔走龙蛇,刚健流丽,自成一家,写的是李清照的《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李清照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之作。使童霜威从挂这幅字上似可窥察到卢婉秋的内心。一幅墨绿彩画,不知出自什么画家之手,画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仅露一角,只见竹林,不见人迹。题诗云:“深深竹林下,园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闲适。众人奔名徙,浮世荣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诗画都颇有雅意。
雪白的粉墙上首却怪,挂的是一幅雪白无字亦无画的屏条,用白绫裱得十分精致,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么回事。这奇女子确实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里,外问与里屋有门相通,用一块雪白的布帘.罗遮隔。外问是书房,又似是诵经的房间,临窗的一只桌上放着无数佛经、佛学书籍,一盏煤油灯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侧,有只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侧。桌上有讲究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盘红得像火的橘柑。西边有张小案,上面搁着一架凤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刚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这里弹琴吟唱的。东边沿墙,放着两只竹书架,每只四层里里外外整齐地满满放着书籍。童霜威约略一看,多数是线装书,一只竹书架的底层,还放着一副讲究的围棋。书架旁的茶几上,则是热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无木鱼,却未看到。主人肯定极爱干净,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尘不染。童霜威在一张竹椅上坐着,见卢婉秋读完了信,脸上平静,掀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干净的盖碗和一小筒茶叶,干净利落地将一撮茶叶倒进杯里,又去冲了开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说:“请喝茶!”又将一盘火一样的红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说:“请吃点!”
见她这样,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弃请多坐自叮意思。乐锦涛夫妇已经写了信,无须再说明来意了。他对主人印象甚好,但却像面对一潭绿水不知深浅,见主人在对面远处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说:“这里真是人间仙境,一路走来,两眼美不胜收。”
卢婉秋点点头,虽然脸上依然是冷,眉眼问也依然是傲气与悲戚笼罩,却轻声细语地说:“再过些时候,在秋冬季节,如果由此攀登狮子峰,可以观赏雾海奇景。早晨,茫茫雾海,银浪翻腾,蔚为奇观。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红的太阳在乳涛中跳跃着冉冉升起,还能看到灿烂的光环,绝不亚于峨眉山金顶的佛光。”
见她肯说这样多的话,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问道:“缙云寺原名相思寺,我来之前查过典籍,说缙云寺即古相思寺也,寺前多相思树,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今日来时,知道相思岩在寺东香炉峰下,也见到了相思鸟,只是竟连一棵相思树也未看到,不知何故?还有这相思竹不知与这门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卢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问得哕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说:“霜老,请饮茶。这是山中特产缙云甜茶,味甘芳,养胃健脾,滋喉润心,请试试。”
《战争和人》
二(5)
童霜威道谢,捧起茶杯,水还烫,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卢婉秋自己也喝着茶说:“这问题我也答不好。有人说,当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树全被山火烧光了。有人说,缙云山上根本就不长相思树,只有另一种红豆杉,只因有‘红豆’两字,便与被叫作相思树的红豆树相混淆,皇帝糊涂,就错赐了寺名。至于相思竹,有人说就是夹竹桃,‘形如桃钗’,相思岩前不少。另一种说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诗一首:‘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钗扫石尘。紫粉难揩啼梦痕,翠环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罢远江雨,越鸟声多幽谷春。欲向灵山问迦叶,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这种苦竹。其实,这些考证并无太大意义,知道这点我就觉得够了。”
童霜威微笑,发现卢婉秋确实既博学又有见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苇。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些共有的东西,如博学强记,如一样都那么美丽,又迥然不同。这是个消极出世者,柳苇是个积极人世者。这个在带发修行,柳苇却为做共产党献出了热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觉得柳苇比卢婉秋要高,又觉得卢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处。由于想起了柳苇,引来了感伤和那种曾经沧海的感情。一时间,只觉得应当同卢婉秋好好谈谈,了解她,并劝慰她,对于乐锦涛夫妇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脑后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墙上那幅雪白的无字无画的屏条,说:“卢女士,这幅屏条怎么没有画也没有字呢?我看到后想了很久,忽然悟到战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时,见到与歌颂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对称放置的是一块六米多高的‘无字碑’,上面当时一个字也没有刻。这是武则天的特立独行。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故而立了这样一块无字碑于乾陵。我想,面前这幅空白的屏条,也许应该是幅佛像,不知这推测是否有点道理?”
从她那乌亮、美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卢婉秋似乎感到对方不是寻常人了,带点肃然起敬的态度点头,说:“是呀,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无数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与众多英烈,也是应当立地成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胜唏嘘。见卢婉秋既然已经谈到了死去了的章师长,正好从这下手来进言劝她不要超脱红尘带发修行。因此,诚恳敬重地说:“章夫人(为了表示自己心上无邪,童霜威改口了),我来之前,听锦涛兄谈起你自从章师长为国捐躯后,转变了人生观。锦涛兄夫妇对这极不放心。章师长为抗日战死沙场,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现在抗战尚未胜利,日寇未灭,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与章师长的抗日爱国初衷背道而驰。锦涛兄夫妇为之忧虑,希望你还是振作起来,不要既伤精神与心灵,又伤身体。应当多为神圣抗战考虑,为国为民,哪怕尽一分义务也较现在这样与人隔绝为好。不知章夫人以为如何?”
谁知这话一说,卢婉秋脸上忽然更冷,悲戚与傲气也更足。先是低头沉吟,忽然说:“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对战争,已经深恶痛绝。战争使无数家庭生离死别,大地上滥开杀戒血流成河;战争使人性毁灭、道德沦亡,社会上肮脏龌龊。面对战争造成的苦难,我的忍耐已到极限。我无力挽救众生于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于战争,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正是依此精神活在人间准备了此余生的!何必为我忧虑?”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认真,不忍不劝,说:“其实,佛门虽有杀戒,现在的佛门弟子,即使在国内外有很高地位的,也在心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虽然未必能去从军作战,但绝不会做汉奸。为什么?因为意识到这场战争是日寇侵华造成的。如不奋起抗战,只有做悲惨的亡国奴。我们开杀戒是由于敌人杀我们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战争的性质,在日本和德意轴心是侵略战争,在我们及盟方,则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战争,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笼统不加区别地反对战争。正因如此,我不能不来劝劝章夫人,你尚年轻,又学识渊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为抗战效力,比在这山野树丛之间,青灯一盏、佛经一叠,要有意义得多。”他说到这里,动感情了,忽然谈起了自己在沦陷区里的往事,从在上海被敌伪特工绑架,到被囚居在苏州寒山寺诵读佛经,又转移南京潇湘路软禁,一直讲到逃离沦陷区经过大旱的中原抵达大后方。讲的目的是要说明战争确也给自己带来了大灾难,也给百姓带来了大灾难,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强加到中国人头上的战争。只有将反对日奉侵略的抗战进行到底才行,不能笼统地谴责战争的罪恶。也是为了说明自己虽有过这种生死选择的危险经历,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艰难,仍没有消极泄气。目的希望卢婉秋能有所启发和回心转意。
《战争和人》
二(6)
童霜威温和地娓娓讲来,常有威严的表情。经历本来动人,卢婉秋听着听着,既为对方诚意所感,也为对方遭遇所动,态度和缓下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关切、尊重的神情。听完以后,凄然地说:“霜老,谢谢您讲了一首正气歌,使我很感动。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绍,说霜老不但是位饱学多才的前辈,而且是位置生死于度外的爱国者,这样一听,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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