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说:美的历程作者:李泽厚字数:3532更新时间 : 2017-07-30 18: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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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执拂尘,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的智慧和品格。例如: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嵇叔夜之为人也,宕宕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双眸闪闪若岩下电”,“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若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这种种夸张地对人物风貌的形容品评,要求以漂亮的外在风貌表达出高超的内在人格,正是当时这个阶级的审美理想和趣味。






    本来,有自给自足不必求人的庄园经济,有世代沿袭不会变更的社会地位、政治特权,门阀士族们的心思、眼界、兴趣由环境转向内心,由社会转向自然,由经学转向艺术,由客观外物转向主体存在,也并不奇怪。“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他们畏惧早死,追求长生,服药炼丹,饮酒任气,高谈老庄,双修玄礼,既纵情享乐,又满怀哲意,这就构成似乎是那么流洒不群、那么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所谓魏晋风度;药、酒、姿容,论道谈玄、山水景色……成了衬托这种风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环。






  这当然反映在哲学——美学领域内。不是外在的纷繁现象,而是内在的虚无本体,不是自然观(元气论),而是本位论,成了哲学的首要课题。只有具备潜在的无限可能性,才可发为丰富多样的现实性。所以“以无为本”,“崇本息末”,“本在无为,母在无名,弃本舍母而适其子,功虽大焉,必有不济”。“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事物之宗也。”外在的任何功业事物都是有限和能穷尽的,只是内在的精神本体,才是原始、根本、无限和不可穷尽,有了后者(母)才可能有前者。而这陆探微便正是“穷理尽性,事绝言象”的。“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一样,这里的美学含义仍在于,要求通过有限的穷尽的外在的言语形象,传达出、表现出某种无限的,不可穷尽的、常人不可得不能至的“圣人”的内在神情,亦即通过同于常人的五情哀乐去表达出那超乎常人的神明茂如。反过来,也可说是,要求树立一种表现为静(性、本体)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格理想,其中蕴涵着动(情、现象、功能)的多样现实性。后来这种理想就以佛像雕塑作为最合适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了。“言不尽意”、“气韵生动”、“以形写神”是当时确立而影响久远的中国艺术##美学原则。它们的出现离不开人的觉醒这个主题,是这个“人的主题”的具体审美表现。





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而已集.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为艺术而艺术”是相对于两汉文艺“厚人伦,美教化”的功利艺术而言。如果说,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 
     




鲁迅又说:“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曹丕地位甚高,后来又做了皇帝,极人世之崇荣,应该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理想了吧,然而并不。他依然感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两者并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白骨荒丘,真正不朽、能够世代流传的却是精神生产的东西。“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显赫一时的皇帝可以湮没无闻,华丽优美的词章并不依附什么却被人们长久传诵。可见曹丕所以讲求和提倡文章华美,是与他这种对人生“不朽”的追求(世界观人生观)相联系的。文章不朽当然也是人的不朽,它又是前述人的主题的具体体现。 
     




 这样,文学及其形式本身,其价值和地位便大不同于两汉。在当代,文学实际总是宫廷玩物。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专门的语言大师乃是皇帝弄臣,处于“俳优畜之”的地位。那些堂哉皇也的皇皇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再加上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至于绘画、书法等等,更不必说,这些艺术部类在奴隶制时代更没有独立的地位。在两汉,文学与经术没有分家。《盐铁论》里的“文学”指的是儒生,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等人也不是作为文学家而是因具有政治家、大臣、史官等身份而有其地位的和名声的。文的自觉(形式)和人的主题(内容)同是魏晋的产物[东汉已有所变化。范晔《后汉书》始立文苑传,与儒林略有差别,但毕竟“文苑”人物远不及“儒林”有名]。 
    




  在两汉,门阀大族累世经学,家法师传,是当时的文化保护者、垄断者,当他们取得不受皇权任意支配的独立地位,即建立起封建前期的门阀统治后,这些世代沿袭着富贵荣华、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们,认为真正有价值有意义能传之久远以至不朽的,只有由文学表达出来的他们个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品格,从而刻意作文,“为艺术而艺术”,确认诗文具有自身的价值意义,不只是功利附庸和政治工具,等等,便也是很自然的了。 
    




  所以,由曹丕提倡的这一新观念极为迅速地得到了广泛响应和长久的发展。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词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议,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篆,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它们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突出特征。其中,有人所熟知的陆机的《文赋》对文体的区划和对文思的描述: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对创作类别特别是对创作心理如此专门描述和探讨,这大概是中国美学史上的头一回。它鲜明地表示了文的自觉。自曹丕、陆机而后,南朝在这方面继续发展。钟嵘的《诗品》对近代诗人作了艺术品评,并提出,“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至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干事?”再次把吟咏性情(内容)的诗(形式)和经事致用的经学儒术从创作特征上强调区别开。刘勰的《文心雕龙》则不但专题研究了像风骨、神思、隐秀、情采、时序等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而且一开头便说,“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行。此盖道之文也”,而“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把诗文的缘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可以代表这一历史时期对文的自觉的美学概括。 
 




从玄言诗到山水诗,则是在创作题材上反映这种自觉。这些创作本身,从郭璞到谢灵运,当时名声显赫而实际并不成功。他们在内容上与哲学本体论的追求一致,人的主题展现为要求与“道”——自然相同一:在形式上与绘画一致,文的自觉展现为要求用形象来谈玄论道和描绘景物。但由于自然在这里或者只是这些门阀贵族们外在游玩的对象,或者只是他们追求玄远即所谓“神超理得”的手段,并不与他们的生活、心境、意绪发生亲密的关系(这作为时代思潮要到宋元以后),自然界实际并没能真正构成他们生活和抒发心情的一部分,自然在他们的艺术中大都只是徒供描画、错彩镂金的僵化物。汉赋是以自然作为人们功业、活动的外化或表现,六朝山水诗则是以自然作为人的思辨或观赏的外化或表现。主客体在这里仍然对峙着,前者是与功业、行动对峙,后者是与观赏、思辨对峙,不像宋元以后与生活、情感融为一体。所以,谢灵运尽管刻画得如何繁复细腻,自然景物却未能活起来。他的山水诗如同顾恺之的某些画一样,都只是一种概念性的描述,缺乏个性和情感。然而通过这种描述,文学形式自身却积累了、创造了格律、语汇、修辞、音韵上的种种财富,给后世提供了资料和借鉴。 





 例如五言诗体,便是从建安、正始通由玄言诗、山水诗而确立和成熟的。从诗经的“四言”到魏晋的“五言”,虽是一字之差,表达的容量和能力却很不一样。这一点,钟嵘总结过:“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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