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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柳寨原是一个土家寨,因毗邻入江口,与中原成连通之势,便被往来西南的中原商贾当成了落脚中转之地,久而久之,寨子成了镇子,连建筑和风貌都渐渐有了中原村镇的味道。
一行十五人就这么浩浩荡荡走在街上,竟也没惹来什么注目,街上放眼望去中原人士居多,大部分包袱款款,行色匆匆,根本无暇去看擦肩而过的路人。
“赚钱不易啊。”祈楼主特别能够感同身受。
一行人先是找了个客栈安顿妥当,然后自由活动,三三两两去街上打牙祭。有人选了当地土菜,有人继续中原美食,还有人就买个包子一边啃一边逛,直到华灯初上,充分享受了土体踏实感的中原少侠们才陆续归来,最终集合到了杭明哲的房间。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杭三公子取出山川地形图,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于桌案上摊开,然后开始指点江山——
“七柳寨在这里,雾栖大泽在这里,我们要从寨子西口出发,然后穿过这里,走过这里,越过这里,最后去到目的地。”
中原少侠们面面相觑,最后用眼神推举春谨然,后者也不负众望,挺身而出——
“三少爷能否详细说说,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哪里?”
杭明哲摇头叹息,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模样。
白浪裘洋夏侯赋眯起眼睛,林巧星房书路青风握紧佩剑,裴宵衣郭判戈十七摸向鞭匕斧,杭明俊双手抱拳满眼恳切祈求。
中原少侠们憋住一口气,忍!
杭明哲毫无所觉,还在那自认大度地详细解说:“寨子西口出去是一片丛林,穿过丛林之后就会看见一条河,我们需要乘着木筏顺河而下进入一处洞穴,根据景万川所注,只要我们顺着暗河穿过洞穴,重回地面,就能看见雾栖大泽!”
鉴于对杭明哲实在很难有充足的信心,所以春谨然走到桌案跟前,附身下去凑近山川地形图,决定自己探个究竟。
同他有默契的中原少侠不止一个,到最后杭家三少被推到了外围,十几个伙伴围着地形图前后左右地看。
杭明哲撇撇嘴,大度地不予计较,坐到一旁喝起茶来。
很快,少侠们就知道三少爷的信心来源于哪了。景万川不愧是专业游侠,山川地形图绘制得既清晰形象,又简洁明了,不似那些沽名钓誉者,为显示学识愣添加一堆密密麻麻却又毫无用处的唬人东西,景万川的图上,就是山川,河流,道路,而且将此次路线绘制得清晰明了,杭明哲说的丛林、河流、洞穴更是被特意标注出来。
不过,看着清晰,也同样意味着地形图上舍弃了一些东西,比如穿过丛林之后,图上就绘了一条河,然后紧接着连接的就是洞穴,待出了洞穴,河流才继续蜿蜒,雾栖大泽也就赫然出现在河流旁边。
可穿过丛林之后,真的就只有一条河吗?去往雾栖大泽,只能通过洞穴吗?春谨然觉得不该如此。那雾栖大泽又不是三面环山的死角,只一口进出,相反,按照图上所示,它的四周都该是平坦开阔的……
“三少爷,”春谨然是个有问题就出声的性子,“景万川有没有告诉过你,除了洞穴这一面,雾栖大泽的其它三个方向都是什么?”
杭明哲放下茶杯,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春谨然连忙友善微笑:“三少爷你别多心,我就是觉得走暗河进洞穴,听着好像挺危险,所以想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其它的路。”
杭明哲有些困惑地歪头:“人家先生都把路标那么明白了,我觉得这个才是最安全的吧。”
二人这边对话,那边伙伴们也都围拢到地形图跟前。观望片刻,房书路猜测道:“会不会是那三面人迹罕至,故而到现在也没开辟出什么能走的路来?”
经房书路这么一提醒,春谨然也觉出味来。七柳寨几乎算是这片地界上人口最稠密的点了,其他的深山老林里就算有当地部族,也是三三两两散居着,人数不会太多,自然也不会特意去开辟什么路。
“春少侠还有问题吗?”杭明哲显然不太开心自己的领路人身份被质疑。
春谨然连忙摆手:“完全没有了。一听都听三少爷指挥!”
杭明哲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绽开笑脸。
一行人共在寨子上待了三天,自认为干粮、水等一切准备充足后,才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雄赳赳气昂昂踏入丛林。
起初还算顺利,大家有说有笑有地图,体力充盈,干劲十足。可走到下午,忽然来了一阵急雨,时间倒不长,也没把他们浇得太狼狈,但雨后的丛林,却忽然好似换了一番面貌。各路蚊虫蜂拥而至,脚下也成了稀软烂泥,原本郁郁葱葱的枝蔓都成了磨人的妖魔鬼怪,一个没注意,杭三少和裘洋前后脚摔了个脸啃泥,狗吃屎。到了晚上,气温又骤然下降,大家好不容易选了块空地,用火折子生了火,勉强烘干衣服,累得再没了闲谈的心情,倒头就睡。
如此这般,过了三天。
原本说是一天半就能出去的林子,愣是在杭三少爷的带领下走成了无尽地狱。但这个锅要都放在草包三少身上也并不合适,因为后来所有伙伴都拿过地形图钻研了,仍无济于事。景万川的地形图更多的是标注大路线,像这片林子,在地形图上就是小小的一块,根本没有任何指路意义。更要命的是前后左右的高树灌木都长一个样,你也分不清是在一直往前,还是原地绕圈。于是大家只能凭着感觉走,走到最后,嘴上虽没讲,但其实已经心力憔悴。
“你说我现在要是退出,夏侯庄主能兴师问罪不?”祈万贯和春谨然并肩走在队伍中部,见前后伙伴都有些距离,祈楼主也就悄声说了心里话。
春谨然擦了一把汗,觉得脚疼腿疼脖子上蚊子叮的包也在疼,简直痛苦至极:“不能,本来就是你死乞白赖要来的。唉,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你不是主动要来的?”祈万贯惊讶道。
春谨然翻个白眼:“你都在窗外面听啥了,夏侯正南不是说了么,欣赏我智慧过人,所以非要我也来,万一碰上个解不开的谜啥的,事半功倍。”
祈万贯皱眉:“一个挖坟掘墓,能有啥谜?”
“可说呢啊!”春谨然发誓,他答应来此一遭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一直殿后的青风不知是听见了二人对话,还是心有灵犀有感而发:“果然是在家千日好啊……”
郭判黑线:“蜀中能好到哪里去,不也同样湿热?”
啪地一声过后,青风将落到胳膊上的已呈扁平状的蚊子尸首捏起来递给郭判看:“这在蜀中,十只里保不准有一只,在这里,全他妈是毒蚊子!”
郭判其实不太认得这些东西,但见青风咬牙切齿的模样,也感受到了一二。
“杭明哲,到底还有几天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前半程的赶路下来,其实看得出林巧星不是个娇柔的妹子,相反,颇有几分女侠气,但再侠仍还是个姑娘,在这种大老爷们儿都有点受不了的环境里,坚持到现在,已然是极限。
杭明哲自己也着急,但这丛林前后左右都一个样,谁知道哪儿是哪儿啊。故而就装没听见,继续吭哧吭哧往前走。
“喂你……啊啊啊啊——”原本还想发几句牢骚的林巧星忽然惊声尖叫。
众人大骇,连忙停下。
只见林巧星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声音已经开始发颤:“有、有什么东西刚刚拍了我的肩膀……”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湿热丛林,筋疲力竭,人迹罕至,举目无路,你这时候还整个阴风恻恻谁受得了啊!
“你看看是不是树上那个?”裴宵衣忽然出声,赶了几天的路,男人的嗓子有些哑,但语气仍是淡淡的凉薄。
林巧星闭上眼睛拼命摇头:“我不要看——”
林姑娘不敢看,杭四少索性帮她抬头瞅,很快长舒口气:“哎,就一只猴子。”
林姑娘愣住,众人也愣住,纷纷不约而同往上看,果然,不远处的树枝上,一个毛色有些怪异但肯定是猴子无误的小家伙正乖巧地看着他们。
林巧星一屁股瘫坐在杂草从里,后怕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吓死我了……”
其实大家知道,这爆发的情绪里不光有怕,也有累,更有连日来的煎熬和仍看不到曙光的烦躁。
可女侠能哭,少侠们不能。
“天快黑了,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说这话的,是三天来唯一没叫过苦喊过累的定尘,其实他的状态也并不那么好,明显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蛋都快成了瓜子脸,但许是出家人的缘故,他依旧平和泰然,每每有同伴控制不住情绪,听他说上两句,心情总能平复一些。
众人抬头看看天,确实,日头已隐隐有西落之势。
正准备再次出发寻找过夜之地,春谨然忽然眼尖地瞄见林巧星瘫坐的草丛里一只斑斓毒蛇正吐着信子!
春谨然浑身一冷,想叫,又怕吓得林巧星乱动,可毒蛇已经越靠越近,他连忙猛地一掐身边祈楼主的胳膊,低而急促道:“蛇!”
祈楼主被掐得险些惨叫出声,可听完春谨然短促的一个字,他仿佛心有灵犀,立刻顺着友人的目光去看,精准捕捉到了林巧星身旁的不速之客。眨眼间,飞蝗石已然出手!
祈万贯的飞石真乃一绝,正中蛇的七寸,毫无防备的毒蛇被打偏到了地上!
春谨然大喜,刚要上前去拉林巧星,忽见毒蛇猛又蹿起,带着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狠烈气势疯狂报复一般冲着林巧星便咬了过去!
祈万贯傻了,春谨然也懵了,眼看着毒蛇的尖牙已经要碰上林巧星薄薄的衣衫,电光石火间,一柄匕首凌空飞来,没有将蛇斩断,只是生生将蛇头钉到了地里!蛇身和蛇尾还在猛烈抽打,但蛇头却已然无力回天!
终于,蛇尾不再挣扎,颓然地落回地面。
戈十七走上前来,将匕首从地面拔出,然后大力一甩,将仍在匕首尖上扎着的蛇尸甩到十几丈开外,之后才小心翼翼收回匕首。
春谨然连忙提醒:“那上面可能沾着毒。”
戈十七一脸云淡风轻:“正好,省得特意淬毒了。”
春谨然囧,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的营生。
杭明俊不知何时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将林巧星拉起,然后有些严厉道:“你给我走在前面,别一个人在后面乱晃。”
林巧星扁扁嘴,却还是听了话。
春谨然挑眉,果然女追男隔层纱,这都是啥时候升温的感情,他居然没注意到。
经过这么一折腾,大家更觉得累了,很快找了个树下空地,生起了火。
随着火苗熊熊燃烧,干暖渐渐取代湿热,没一会儿,天彻底黑下来,这火堆便又开始抵御骤来的寒凉。经过了几天的适应,现在的中原少侠们不至于倒头就睡了,通常是围着篝火胡吃海塞,等吃饱喝足,愿意聊天的就聊聊天,不愿意聊天的就眯着,待一天下来的紧绷稍有缓解,才会在疲乏中,不知不觉睡去。
“戈少侠,谢谢你白天的救命之恩。”
春谨然干粮啃得正欢,就听见林巧星翩然出声。
戈十七还是老样子,什么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身。
林巧星也没指望他说啥,一个多月相处下来,十五个伙伴早已对彼此的秉性了如指掌。所以冲对方盈盈一笑,算是为这番道谢做了收尾。
对面的祈楼主等了半天,眼瞅着林姑娘开始小口小口啃干粮了,才反应过来,合着没自己什么事儿?好吧他确实只是想把毒物赶来,而非杀死,但救人的心总是真挚的吧。
春谨然看出祈楼主的忧伤,很想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奈何离得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是为啥祈万贯忽然坐得那么远,然后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换成了裴宵衣呢。
春谨然偷偷瞄了眼身旁靠树干坐的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美男子,一时没理清来龙去脉。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杭明哲那个好奇宝宝吸引了过去——
“郭大侠,在下一直好奇,不知大侠年纪轻轻,为何偏爱蓄长须?”
这不光是杭明哲的疑问,也是在场所有小伙伴的困惑,只不过杭三少的好奇心更强一些。
正用枯树枝拨弄着火堆的郭判闻言愣住,半天没说话。
杭明哲连忙道:“不方便讲就算了,我就是随便一问,郭大侠别介意哈。”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郭判把树枝随手一丢,然后环顾众人,有点郁闷道,“就是从来没人问过我,我以为大家都不好奇呢,其实我憋好久了!”
众少侠黑线,连忙齐声道:“我们也憋好久了!”
郭判嘿嘿一乐,声音忽地爽朗起来:“其实这胡子是从我立志荡尽世间不平那时开始蓄的。只要天下还有一桩不平事,这胡子我就不剃,待到哪天真正四海升平,世间再没罪恶,我这胡子就不要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慨:“郭兄真乃大侠也!”
然后生生等到郭大侠酣然入睡,小伙伴们才重新围拢——
“我觉得他这个胡子能留到地老天荒。”
“我只关心到那时候咋洗啊,站凳子上?”
“魁梧大侠,登高侧弯,长须垂下,双手轻揉,双眸紧闭,如痴如醉……”
“为什么要这么具体的描绘画面!!!”
春谨然原本半睡半醒,结果被这画面美得彻底神清气爽。他没凑在人堆,只靠在树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听着。连日来的赶路,每每总让他产生一种要死了根本无法坚持了的绝望感,但只要篝火燃起,看见这群同伴你损我我逗你,又觉得也没那么难捱。
难怪总有少年想要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春谨然想,有魅力的不是江湖,而是江湖里的情谊。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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