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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恪是深夜由御岛赶回私岛的,没有惊动已经睡下的老太爷夫妇,上岛后据说先去了杨姨娘的院子,待了片刻才前往大太太所在的风篁坞。
这一举动暗藏着怎样的意思,燕家下人各有所思——这是恼了大太太了?大太太要失势了?杨姨娘自打进了燕家就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也未见大老爷如何宠她,难不成都是假象?直到出了这样的事才能看出来,原来杨姨娘才是大老爷的心头好?
燕子恪在风篁坞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去了自己的天水阁,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的光景,月暗星稀,四合静寂,连舫下的水声都不闻,窗内只有一盏如豆油灯静静燃着。
燕子恪推门进了书房,却见有个人正在灯下盘膝坐着,似是在行功运气,燕子恪也不扰她,只坐到旁边,端过一盅似是才刚熬出来的莲子鸡骨汤,慢慢喝了半盅。
燕七收了功,伸手把油灯芯挑得亮了些,和他道:“小藕家里的那位姨娘只怕也中招了,同样是在家中设了佛堂,每日闷在里头不出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家里有这样的情况。”
燕子恪的眸子在灯光下忽明忽暗,轻轻抬手,将一把筷子粗细的香并几页锡箔纸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毒品,还可这般吸食?”
“毒品吸入有很多方式,这是其中之一,”燕七目光落在那几支做得与真香毫无二致的“毒香”上,“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瞒天过海。”
“当朝信佛道者众,尤其内宅妇人,设佛堂、供香火,皆为平常,涂弥正是看中此点,既可借此广泛传播,又可隐匿毒品,”燕子恪伸手拈起一支香,在灯下淡淡地打量着,“且不会有人想到,他会以佛之名,行魔鬼之事。”
无怪涂弥的手段藏到现在才被发现,官富人家的后宅妇人大多信佛敬道,固然有迷信之故,也有对外树立自己慈善形象的意图,在家中设立个小佛堂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一个人在佛堂中静修上香也是理所当然,敬畏鬼神的古人怎么会想的到有人竟然胆敢在供奉佛道的香火上做手脚?!
莫说古人,连燕七都未能想到涂弥把毒品都制出了花儿来。
“这些毒香的来路?”燕七看着燕子恪。
不成想最终竟是要从他的结发之妻身上抓住追查毒品的契机,这世上有些事就是如此充满讽刺。
“京中官眷圈子里,有个‘可乐社’,是官太太们结伴喝茶闲聊的小圈子,”燕子恪将脸掩进灯影里,“芳馨是可乐社的第一批成员,而可乐社最初的活动据点,便是普济庵。”
可乐社,这名字一听便是涂弥的恶趣味。
“那么当初建立可乐社的人,就是与涂弥直接相关的涉毒人。”燕七看着他,“是谁呢?”
燕子恪从灯影里露出一角眼尾来,淡冷地道出两个字:“闵家。”
——闵家?居然是闵家?
“所以闵家和涂家根本一直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燕七想起了涂弥拒绝闵家联姻的那个消息。
“姚立达早就已是闵家的弃子,”燕子恪忽然从头说起,“从四蛮犯边挑衅时起,涂闵两家便已预估到皇上势必会趁此机会收拾姚立达,而姚立达遭诛亦是板上钉钉之事,自那时起,闵家便已弃掉了姚立达,亦是那时起,涂闵两家便加快了实施大计的进度,闵家遭贬,乃计算之中,以借此脱离朝廷视线,再与涂家联姻遭拒,制造关系疏远之假象,又假作上下疏通四处打点,令众官员对之抱以轻视之心,从而放松警惕,实则这些官员却不知——闵慎中之妻闵氏打着有求于人的幌子,暗地里竟是在高价贩卖毒品给他们的妻女,他们以为闵家已到末路,实则闵家却在疯狂地榨取着他们的钱财,用以支持涂闵两家的大计——闵氏,就是可乐社的发起人,所有流入官眷后宅佛堂的毒香,皆经了闵氏之手。”
涂闵两家所谓的大计,无非就是想要自己做皇帝。对此燕七一点不觉惊讶,至尊权力的吸引力对于男人们来说,不啻于毒品之于吸毒者。
“想做大事,钱是必备之物,买兵,买马,买造武器的材料——姚立达在塞北拼命敛财开矿,为的不仅仅只是做一辈子的边关土霸王。”燕子恪道。
燕七觉得自己再一次小看了男人们的野心。姚立达早在当今皇上登基之前便已在塞北立住了脚跟,皇上登基后内外政局不稳,为攘外而有求于他,那时他与闵家便为着今日的“大计”打下了伏笔——硬是借机敲诈了新皇两座大铁矿,那铁矿不仅仅是卖给蛮子赚取暴利,亦是在暗中为着闵家打造着兵马,而横征暴敛卖国图财所积累的钱物,想必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实施大计的前期准备中,倘若燕家兄弟没能铲除姚立达,可想而知,一旦那大计开始实施,皇上将要面对的便是内外夹击首尾难顾——这个计划在二三十年前也许只是个模糊的雏形,也许只是闵家一个“可能用不上,但先准备起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伏笔,而在这二三十年间,政局的不断变化和各方势力的不断作用,让闵家渐渐生出了野心,于是这个伏笔就被拿出来正式实施了。
二三十年前,涂弥还没有出生,这个计划的始作俑者,就是闵家!
“而涂家之所以会加入其中,正是因为涂弥掌握着制毒之术。”燕子恪说着动了动唇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若我所料不错,闵慎中早已受毒所制,成了涂家的傀儡。”
可笑闵慎中,殚精竭虑地谋划了二三十年,全都为涂家做了嫁衣裳。
至于涂家,有了毒品这样的魔鬼武器,没有野心的人也会被催生出野心,何况古人对毒品根本一无所知,更没有完善的防毒缉毒机构和措施,想要扩散开来,简直轻而易举。
若不是因为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燕七,只怕涂弥和他的“家人”早就肆无忌惮地得手了。
“那闵家人现在?”燕七问。实际不问也能知道,燕子恪既然此时还不紧不慢地在这里向她打报告,那必是已经有所安排。
果然听得他道:“一上御岛便被拿下押入了秘牢。”
每年去御岛伴驾的几乎是所有京中位列朝班的官员,闵慎中现任五品,勉强擦着朝班的边,此次自然也是要跟着去御岛,而一上御岛便遭拿下,可见皇上和燕子恪早便查到了他的头上。
“如今闵慎中咬紧牙关不肯招认半个字,”燕子恪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一束毒香上,“如若他果真已沾毒,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如果闵慎中也吸了毒,等到他毒瘾发作,只要拿着这香在他面前一站,他就什么都招了。
“涂弥用以制作毒品的原材来源也已查出,”燕子恪续道,“此物名曰麻贲,产自南疆,十多年前涂家便以私人买卖之名与南疆商户建立了交易关系,借着进购南疆土特产的掩护,将麻贲悄悄买入。”
十多年前的暗处交易,长时间的跨度,全国的范围,海量的记录资料查询,再加上真正的线索和证据早被刻意销毁掩盖掉,想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查到蛛丝马迹,绝非易事。
好在还是被他查到了。
“我已致信与你的外祖,请他在南疆展开搜剿行动,彻底斩断麻贲流入中原的途径。”
燕七的外公和舅舅们镇守南疆也已经有十多年。
“中原各地查毁麻贲种植地的行动亦早暗中展开,此举迟早会露出风声,届时势将逼得涂家铤而走险彻底露出獠牙,皇上将涂家父子支去河西屯田,也算得是未雨绸缪提早防备,涂华章在河西未能引入半分自己的势力,只因河西总兵程妥与涂华章颇有过节,自涂华章入了河西地界,程妥便派人明里暗里将之盯得严而又严,涂华章父子此刻在河西可算得是孤立无援,若要自救,唯有调动京中朋党嫡系亦或已受毒品操控的实权人物手中的势力——遗憾的是,”燕子恪说至此微微偏脸望向窗外无尽的夜色,“此时此刻,京中所有实权高官,都已被隔绝在御岛之上,无论航路还是飞鹰传书,都无法穿透禁卫军沿岛设下的密不透风的屏障,涂华章与他的同盟,已彻底被切断了联系,而那些受涂家毒品所控而不为人所知的臣子,在与世隔绝的这段时间里,自露马脚也是迟早的结果。”
原来去御岛避暑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涂家父子固然极具威胁,然而朝中涂家一系朋党的力量亦不容小觑,涂闵两家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哪个身后没有一派利益挂钩共荣共损的同盟在全力支持?摁下葫芦浮起瓢的后果很可能会令皇上左支右绌陷入全面被动,于是就和燕子恪俩藉着每年登御岛避暑的这个绝佳借口和时机,将一众臣子诳上了岛去——堂皇正大,不会有人怀疑这一次的避暑之行与往年有什么不同——难怪皇上和燕子恪隐忍到了现在才动手,他们就是在等着六月的到来,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不必用任何借口地将所有的臣子孤零零地带上岛去而不引起他们的疑心——每个臣子可是只允许携带两名家眷上岛的,这是每年都不变的规矩。
也只有在御岛上,这些臣子连续一二十天断绝与家中亲信的联系才不会引人起疑,这一二十天的时间甚为宝贵,是不容错失的将涂家父子及其朋党一举拿下的机会!
“皇上已密旨程妥拿下涂家父子,子忱亦率京营众军控制住了京中涂系朋党手中的兵马,眼下唯一要防范的,便是那些尚未露出端倪的、已受毒品操控的官员手中的力量,我们还需再等,等这些人毒瘾发作,自行暴露。”
燕七静静听罢燕子恪对于当前形势的简述,原以为他还在一点点辛苦地查证、搜索、布局,不成想忽然之间这件事就已经被他办到了尾声。
古人没有见过毒品,不会相信毒品当真会有这样的可怕,想要仅凭一个说法就扳倒一位根深系广的当朝权臣,谈何容易。要有证据,要有足以令群臣乃至不明真相的天下百姓信服的证据,那更是难上加难。
然而六月的御岛避暑就是这一切的最佳转折时机——不必去辛苦找什么涂弥用来制毒的工具,只要证实了涂家曾引入过制毒的配料,再将这些臣子往御岛上一圈,某些人毒发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此时再诛重臣涂华章和全民偶像涂弥,那便是顺应臣心与民心之事,既不会寒了那些不明真相又容易多想的臣子们的心,也会使这件事一呼百应进行得更为顺利。
此事大致就将这样落定了,燕七起身,蹲去屋角小茶炉旁添炭生火,炉上放上一把茶壶。转身走回来,见燕子恪正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下巴,视线没有目的地投向房顶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燕七顿了顿脚步,还是走过去,重新坐回椅上,道:“要不要睡上一会儿?天快亮了,还得回御岛上去吧?”
“晚些回也无妨。”燕子恪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仍自望着房顶虚无之处,良久方道,“若不放任她……便会令对方起疑。”
“嗯,是的。”燕七道。
“倒是连累了两朵。”燕子恪轻叹。
“她和两朵都交给我。”燕七道,“我用那一世强制戒毒的法子试一试,只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个人的意志力,毒瘾永不可能根治,通常情况下只要不看到别人在吸食,就不会那么的想再吸,但至少那一世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从未听说过有人戒瘾后能坚持一辈子不复吸,所以,只能是尽量一试,好在现世不似那一世毒品扩散得那么广泛,只要禁毒禁得彻底,兴许她们就可以成功。”
“法子告诉我,我来办。”燕子恪笑了笑,猜到了燕七所说的法子必定不会太温和,让她来用在她的伯母身上,怕是会让她落下话柄。
“好。”燕七应了,看了看他在灯下显得素白的脸,道,“哪怕是神也不可能兼顾万事,否则菩萨佛祖岂不是要有求必应?何况你又不是神。”
“真不是?”燕子恪问。
“真不是。”燕七果断地答,“就是个普通男人啊,不如我爹强壮,不如三叔温柔,不如四叔想得开,好歹小九还能过目不忘呢,崔小四手工活还好呢,你女婿还文武双全呢,你儿子我四哥,人还全京最佳击鞠手、号称猛龙马上飞呢,这你都比不过吧?”
“比不过。”燕子恪呵呵笑。
“不就得了?挺普通一人儿,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啊,实际一点吧。”燕七道。
“受教了。”燕子恪笑着,然后打了个呵欠,传染得对面的燕七也跟着打了一个。
“我觉得,”燕七站起身,迎住他望过来的目光,“做一件事,如果带给自己的欣慰多过遗憾,这件事做的就是对的,想要十全十美,那才是贪心。”
燕子恪偏着头,轻轻笑起来,温声道了句:“正是,安安。”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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