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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杜莫斯眯着眼睛,用沾了油脂的鬃毛细刷一点点刮擦内膛。按着他的旧例,做这种活儿必须谨守流程:先用清洁油除锈,再涂一层保护性油膜,最后才是上专门的润滑油。不过眼下他有点偷懒,反正这把是备用武器,是退尔给他捎来的“防身家伙”,换言之是用来应付面对面的情形。今天并不会有这种情形,他做保养不过是打发时间,真要用上了也无伤大雅。
在他背后的铝合金野餐桌边,海雅辛与莱西正在争论冬季用油的成分问题。拉杜莫斯眼也不抬,只竖耳辨了辨他们各自的口音,早已晓得这种意见分歧的根由:显然这两位平时的工作地点纬度差很大,对“冬季”这个词的理解风马牛不相及。他们自己却没回过味来,还在一个劲地咂摸蓖麻油的粘度问题,少说还得再掰扯两分钟。拉杜莫斯并不点破,只磨磨唧唧地干着手头的活计,脸上挂着懈怠而满足的微笑,活似个坐在河边陶然独乐钓鱼老头——除了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煤油气味,连屁股底下的马扎也是油渍麻花的,这是因为几小时前他在帮设备小组鼓捣那几台大家伙。
莱西本来在讲某起炸膛事故,忽然间他问道:“这鸟为什么总乍翅膀?”
“它想要飞出去。”海雅辛说,“这地方对它太有吸引力了。”
“不,我看是因为艾虎老盯着它。它有点被吓着了。”
他们暂停了争论,在露营椅上伏腰探首,去瞧草丛里那只名叫艾虎的马犬。艾虎被一根粗铁链拴在洋槐树上,黑尖耳朵在艳阳光中水润润的,也像被刷了煤油的金属部件。它受过专门训练,没有指令便自己趴地不动,只是吐出舌头,由于兴奋而呼呼地饬气,黑豆似的眼睛窥伺着桌上的鸟笼。
鸟笼里的鹦鹉表现得极为狂躁。水盆早被它发奓的羽毛掀翻了,在笼底潴成一汪灰黄浊臭的粪水潭。它不知疲倦地在隔层间上下翻飞,想要找到通往自由的门扉,可出路早已被好几道粗铁丝绞死。海雅辛与莱西一时都不言语,只若有所思地盯着它。
“困兽。”莱西说,“被外头的东西吓坏了。”
“怪可怜的。”海雅辛说。
拉杜莫斯细心刷过枪机上的最后一道沟槽,随后才从容优雅地转过脑袋。“请别一时心软就把笼子打开。”他春风和气地对两人说,“我把这个小东西关起来完全是出于善意。它从小就是被人养着的,要是在这种地方飞走了,今晚就会被伯劳鸟挂到树枝上。”
他继续用棉布擦拭零件。耳机里,分散在数公里外的分组时不时汇报一次进展。其实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一切在今天上午就布置好了。人员已经到位,设备全都在组装后通过了测试检查。退尔不停念叨的主要是空气能见度、风力还有风向。当然,这几点都是最危险最重要的不可控因素。虽说风力检测器已经布置好了,观察员也是靠得住的老手,可万一动用了爆炸杀伤类的家伙……这几天空气太干燥了,地上没沾着几滴雨,他们调动的防火装备未必够用。不过拉杜莫斯在这方面考虑得不多,甭管是环境保护还是政府公关都不是他要负责的。
耳机里的几个频道交替着出声。其中有一个人嗓门特别大,衬得旁人简直像在耳语,那应该是位于特殊阵地的沃肯。据说此人年轻时不慎被一颗哑弹炸聋了,即便后来他的新老板提供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听觉恢复手术,他爱吼着说话的习惯却改不掉。也没几个人当面跟他抗议,毕竟他是个难得的专业人才,堪称是无价之宝——拉杜莫斯亲耳听到他们的老板这样说时不禁开怀大笑。不过话说回来,沃肯确实也靠得住;他甚至愿意闯进炮火连天的街道废墟,就为了去那随时会完蛋的博物馆里抢走一份用途不明的资料。可想而知,只消老板一声令下,杀人放火也没什么问题。今天被派到这儿的人情况都大抵如此。
拉杜莫斯无声地哼着小调,继续一心多用地思考:这可不是好迹象!调来的不是人手最多的小组,而是最忠诚的人员,可谓是嫡系中的嫡系,亲信里的亲信。一次攸关生死的重大行动偏偏搞出这等人员筹划,想必是准备做些“有魄力的决定”了。
“你说怎么会挑在这里呢?”露营桌边的莱西说,“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交通又不方便。”
“这里人少啊。”海雅辛回答,“容易藏身吧。”
“我可不觉得,这里的生人太显眼了。该不会他也想在这儿放火吧?”
“干嘛要放火?这里又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他想把自己烧死吗?”
莱西说精神错乱的人就是会无缘无故地放火,也不是为了杀死谁,或者从中得到些好处;他们这么做就为了获得心理上的快慰,从烧毁东西中获得轻松或兴奋,这在医学上就叫做纵火癖。
“我有时候也想。”海雅辛点评说,“每次我的高中老师问我为什么逃课,我就想用炸药包把学校点了,或者来颗陨石把那地方砸了。只要一想这个我就来劲。”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逃课?”莱西问。
“班上的同学笑话我的青春痘,说我是癞蛤蟆。我只是不想见他们。”
“那你去告家长告老师。”
“那没用,还会显得我很小气。他们就更加抱团欺负我了。”
“那就去医院开点药把青春痘治了。这东西应该能治吧?”
“还是把学校炸了吧。”海雅辛说,“这办法最简单可靠了,谁也没法再拿旧事欺负我。”
“哎,”莱西尽量用一种不太责备的口吻说,“学校里总归也有没惹你的人吧?比如清洁工?我妈以前就是在学校扫地的,她从来都不嘲笑学生。”
“所以我后来转学了呀。”海雅辛爽快地说。
他们还要再说下去,却被一辆坡顶下来的越野车打断了话头。越野车在林地边缘一路横行,碾过坑坑洼洼的沟洫与树根,直闯到他们脸前来。艾虎在树桩边高声吠叫,鹦鹉则忽然间不动了,显得畏葸而警觉。
驾驶座的车门轰然打开,李理从里头跳下来。她已经戴上了兜帽,双手插在口袋里。湿地的风从低处往上吹,她像团飘拂不定的血火,一路卷噬着微黄的草叶尖,直抵露营点的最前端。拉杜莫斯刚准备把枪机装回去,她从旁边拿起复进簧,把它套在导杆上。
“下午好,拉杜。”
“玛姬。”拉杜莫斯笑容满面地说。他放下鬃毛刷,一面把双手压在棉布巾上摩挲,一面瞧着李理在那儿组装枪机。那双手套看着很厚重不便,但她组装的动作倒还算裕如。“昨晚的旅行怎么样?”
“收获颇丰,我还顺道经过了以前你带我去的那片猎场。”
“啊,那里还好吗?”
“风光如旧。”李理说,“想改天一起去猎场里转转吗?”
拉杜莫斯咂了一下嘴。“时候还早呢,等到下个月再说吧。以今年的气候,我瞧鹿群繁衍不会太顺利。”
“你的皮炎好些了吗?”
“在这个季节算很不错了。”
“你应该试试我说的那种药。”
“只要情况还在掌握,我可不会随便吃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拉杜莫斯叹息着说,“那可怜的小伙子,他就是太相信新鲜东西了。”
“熙德的事是个意外。”
“今天可不能再有意外了。”
“你把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拉杜莫斯依然用湿布巾细细地揩拭双手,连指甲缝也不漏过;等把指头上的油污彻底抹干净了,这才把手伸进外套底下,从内兜里掏出一个被丝帕裹着的方块小包。他解开丝帕上的结,露出底下枫红色的彩纸包装——是个名片盒大小的方形包裹。
他把帕子里包装精致的小方块递给李理。“就是这个了。”
“你打开看过里头吗?”
“没有,我找到的时候就这样。帕阇尼耶应该把它搁在办公室里很久了。我不过是从抽屉最深处翻出来,再裹进手绢里带走。完全是原封不动,连一点灰都没叫沾上。”
“但你知道里头是什么。”李理说,“拉杜,上星期你私自用过基地里的检测仪。”
拉杜莫斯乐呵呵地一笑。“安全第一嘛。”
“这里头有没有夹带贺卡?”
“没有。我猜他是准备到了日子再写,或者直接当面送出去。”
李理把彩纸包裹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当她这么做时,拉杜莫斯漫不经心地探出脖子,朝她兜帽底下的脸孔瞧了瞧。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发红的鼻头微微一皱。
“很有趣,玛姬。”他用后头两人听不见的音量说,“你知道,有一段时间,确切说也就是最近的两年间吧,我认为你真的已经死了。”
“你不应该这么容易上当的,我销声匿迹也并非头一回。”
“去做些精神修行了?”
“是的,”李理愉快地说,“我一直对挖掘人类的精神力量很感兴趣。”
“我以为仅限在实验室里挖掘呢!我本来想,要是你突然不再关心现实生活,像你老子发疯似地嚷嚷着要去寺庙里修行,那准说明你是真的要死了。”
“看来你猜错了。”
“人老了就犯糊涂啊。”拉杜莫斯和蔼地说,“不过还是很有意思……和以前的几次都不同,完全的静默状态,令人浮想联翩……”
“难道帕阇尼耶没有提过我还在跟他联络?”
“帕阇尼耶也是个有意思的小伙子。”拉杜莫斯不断点着头,“可惜!真可惜!这小伙子没有你们这个世代的很多毛病,也没有小圈子里的不良嗜好,完全是正直的老派人;只不过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很难忽视他那些古怪的小本领,他又总是那么心不在焉的,不大能瞒得住事……我常常觉得他并没有完全跟我说实话。当然,他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不像你以前那些爱戏弄人的狐朋狗党。”
“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朋友。”李理不动声色地说。
“哈!”拉杜莫斯说,“这就不认账了?那个盗窃员工资料的红毛小子,那个想去采访你大兄的女导演……还有眼前这个,喏,就在山坡下头,这一个更是不得了。”
他朝露营点前方一甩下巴。在他红彤彤的鼻头所指之处,寥廓的平川直抵穹窿边界。川上摇曳的苇荻已褪去青意,淡白穗花伴随着潮起潮落,发出萧萧不绝的吟啸;天色极清透,丽日之光自流云间层层跌落,又给缤纷壮丽的万物镂金错彩。飒瑟商风自芦川深处向外奔逸,充盈着醉人爽心的秋露寒芳,将高坡下的园圃沁润出道道霜色。那片曾贡献出夏荫的果林,如今繁茂而瑰硕,丰收日已露端倪;蓊郁的枝柯连成一片锦绣蓬盖,掩去了后方的农舍与田园。
“好地方啊。”拉杜莫斯有几分惋惜地说。
李理把自己组装好的武器递还给他。拉杜莫斯却仍将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一派公园乘凉的架势。“不带过去?”他漫不经心地问。
“用不上这个。”
“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拉杜莫斯说,“狙击手和强效催眠剂倒是情理之中,可是,当你只是准备对付单个目标的时候,犯不着琢磨怎么在几公里外把整片地头点燃吧?”
“这里的视野不理想,狙击手不一定有用。必要时,我需要调用范围性火力。”
“杀伤半径五十米?”拉杜莫斯慢条斯理地问,“钢珠破片?白磷?我们到底在打什么?歌利亚巨人吗?”
“只是防备意外。”
“如果你真想防备意外,那现在就不应该亲自过去。”
“我要做最后尝试。”李理说。她把手里的家伙搁回桌上,抬臂整了整兜帽。拉杜莫斯好似牙疼般咧了一下嘴,发出苦恼的轻微吸气声。
“最后一个忠告。”他瞥着旁边的人,语速飞快地说,“我非常不喜欢那小子。”
“你不喜欢任何能识破你花言巧语的人——除非她生得十分美貌。”
“那小子是我眼熟的类型。”拉杜莫斯依然说,“对付这种人可别太把同伴情谊当回事……如果你坚决要挡他的路,丫头,他就会动手把你杀了。”
“那不成问题。”
“哈!这样宽宏大量?”
“拉杜,”李理说,“因为我也会这样做。”
她转身朝露营桌边的两人打了声招呼。鹦鹉立在笼中一角,仍静悄悄地盯着她。艾虎这会儿也不叫了,只是趴在草丛里翕动鼻翼,眼神里充满疑虑。它还在琢磨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李理已迈步走向坡底。草丛在她脚边簌簌作响,总像有虫蛇潜伏在里头;蜜蜂倒是不见踪影——出事的那天以后,他们通过关系运作暂时封锁了树林,也清理掉了所有的蜂巢,尽量驱赶了附近的鸟类,以免触发某些不易察觉的隐雷,或者产生预期之外的生物变异。
在果林边缘,她碰到一个近人高的细长塔架,那是退尔布置在周边地区的众多风速仪之一。想要在两三公里外精准狙击可不能只靠运气和手感。为了尽量不起眼,他们还把风速仪漆成了迷彩调,旋转不息的风杯与来回摇曳的风标都是花花搭搭的棕绿色,好似一个在林中摇头晃脑的异形稻草人。通过风速仪上搭载的摄像头,退尔也看见了她,在私人频道内打了声招呼。
“两点钟方向。”他说,接着便不再多言。
李理仍按着她自己的步调和方向行进。果树林里原本就有几条现成的小径,是拿碎石砖和芦苇杆铺出来的,铺得不算细致,但比坡上的养蜂林好走。从树干与叶冠的空隙间望出去,田园与湿地远近难分,好似幕布后方低矮的舞台背景,是一整张光艳而平滑的油画:在画布的前景处,旋覆花酷似袖珍样的向日葵,自野草丛中斑斑点点地焕光;被驱赶出椴树林的蜂蝶觅见新的乐土,都成群结队地纠缠在阡陌间。田地里的青纱帐已抽丝吐穗,点缀着乳白或紫粉的流苏;团团黄玉似的秋葵花却有暗红色的丹心,好似胸襟前沁出的一汪血。田边的房舍前栽着成排红花韭兰——这种石蒜的同科远亲,人们称之为“风雨花”,总是在风雨来时才大片大片地盛开——而今新旧不接,只疏疏落落地残下几朵。
还在屋前盛开的是紫薇。紫薇被种在大瓷坛子里的,想必是为了和湿地本身的土壤隔绝,这种特别的爱惜使它得以在水土不服的绝地里开花结果。彤云粉雾般的紫薇树,以及成排健壮的杨柳倚靠着农舍外墙,柳荫深处传出丝丝纤弱的蝉鸣,飘荡在寂静的瓦檐间。四下不闻人声,连鸟雀的和歌也极为遥远;同样寻不见人踪,结穗的青纱帐如层层篱墙,风吹时影影绰绰悉悉索索,似许多隐形人在里头走动。
有个农夫蹲在玉米杆下除草。他头顶草帽,用沾满泥污的棉布手套小心地将野草连根拔起。有时草根被掀起时粘连的泥块太多,在田地表面留下一个丑陋而突兀的窟窿眼,农夫便用刮刀将草根周围的土剃下来,重新填满大地上的空洞。千百年来种地的人总这样来来去去;大地以不息的生命力从表皮之下发出新芽,新芽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挖走,不断地留下空洞又不断地弥合。
李理像个迷路游客般走向他。“附近有歇脚的地方吗?”她问道。玉米地里除草的农夫抬起头,草帽底下的脸泾渭分明:左半边落满鳞鳞密密的怪异伤疤,仿佛曾被使劲按在烧红的铁丝网上,毁得几乎看不出原貌了;右半部分却奇迹般完好,眉眼间依旧残留着往昔的姿貌风采。他们四目相对,彼此打量多时。农夫一边拔草一边思索着,脸上渐渐流露出诧异。
“你……”农夫说,声音仍很平静。
“去了趟以前的秘密基地,”李理解释道,“把封存的旧装备找出来了。”
农夫又对她从头到脚看了几回,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有点意思。”
“先生,您的脸是怎么了?”
“出了场意外。”
“看上去并非深层伤口,我可以试着安排修复手术。”
“又何必呢?”罗彬瀚说。他丢开掌中的刮刀和草根,脱掉劳保手套,站起来活动了两下筋骨。“你这一身看着倒很不错,脸部做得和投影很像……就是眼睛差点意思。”
“性能优先。”
“是啊,有道理。”罗彬瀚低头拍打裤管上的泥灰,“性能是更要紧——那你也没有安装味觉感受器之类的咯?也不能吃喝?”
“来不及改进这方面。”
“可惜,我本来还想招待招待你。”罗彬瀚煞有介事地说着,禁不住连自己也笑了,“真是贵客临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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