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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城城外,三十万大军扎下营盘。
白色的营房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在城外山谷平原上连绵数十里。
柳城位于大唐与高句丽的国境线附近,这里已是两国交战的真正前线了。大军扎营后,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一队队的斥候探马被派出营地,他们渡过辽河,无声无息地混入高句丽国境内,李绩,程咬金等将军们日夜留在李世民的帅帐中,一群人聚在一起,不分昼夜地商议出兵之事。
甚至连常涂的表现都不寻常,李素亲眼见到一些穿着高丽寻常百姓服饰的人出没在中军大营内,常涂与他们一个个秘密交谈许久,然后这群看似普通的百姓便悄然无声地出了大营不知所踪。
大营内的气氛也徒然变得紧张起来,将士们少了许多行军时的欢声笑语,许多人默默地留在营房内,不停地擦拭着手里的刀剑戟矛,每间营房都传出霍霍的磨刀声,除此别无动静,凝重的气氛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肃杀之气,令人分外感到压抑难受。
李素也尽量待在自己的营房里不出去,营房里虽然无聊枯燥,但外面的气氛更难受,李素骨子里其实是个厌恶战争的人,不仅厌恶战场上的残肢断臂和凄厉的惨叫,也厌恶战前这股令人几欲窒息的压抑气氛,它让人不快乐。
…………
临战之际,方老五得了李素的暗中嘱托,将高素慧监管得更加紧了,而高素慧这几日却表现得很平静,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是高丽人的身份,忘记了她的国家即将要面临一个天下最强大的帝国的倾力一击,她似乎已渐渐适应了丫鬟这个角色,每天不待李素吩咐,李素需要什么她都能恰到好处地尽自己所能服侍好他,让李素觉得分外舒坦。
很聪明的一个女人,可以肯定,在高丽国时她应该没有接触过这种下人的活计,可她却做得非常好。
除了没给李素暖床侍寝,其他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李素有时候甚至产生一种在自己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美妙错觉,如果……这个女人没有心怀鬼胎该多好。
柳城外扎营地第三天,前军传来了消息。
一队十人的斥候与高丽军队的斥候在辽河东畔遭遇,双方激战,各有伤亡。
活着的人拼死带回了消息,高句丽莫离支泉盖苏文派遣五万大军,陈兵辽河之畔,刀出鞘箭上弦,对大唐军队严阵以待,显然没有丝毫妥协求和的迹象,这场大战已无法避免。
李世民当即召集众将商议,这一战双方都已没有退路,必须战!
情势有些棘手,敌军虽然才五万兵马,可他们占据着地利优势,以逸待劳等在辽河东畔,大唐军队若要征服高句丽,首先必须渡过辽河,而辽河岸上的高丽军队磨刀霍霍,就等大唐军队渡河而击,若贸然而渡,唐军必然损失惨重。
商议到半夜,君臣终于拿出了决议。
牛进达领一支五万人的前锋军队绕到辽河上游,趁敌军来不及反应之前先渡河,然后连夜奔袭辽河下游,率先朝高丽敌军发起攻击,牛进达所部攻击的同时,唐军主力趁势渡河,与牛进达所部会合,列阵而击,争取首战告捷,将高丽军五万人彻底全歼在辽河东畔。
商议甫定,牛进达当即点齐五万兵马领命出营,悄然无声地朝辽河上游急行军而去。
大营内仍旧一片压抑沉寂,到后半夜时,营内忽然传来将领们的叱喝声,留在大营里的二十五万兵马全部整装待发。
中军大营里睡得正熟的李素也被吵醒,起身披衣而出,见大营内身影幢幢,人吼马嘶,一队队披挂执矛的将士们列着整齐的队伍从自己面前隆隆而过。
李素蹲在营房门外,将士们兴致高昂的聊天声声入耳。
“咱们是渡辽河的第一批,火长说了,只要咱们能渡过去,然后马上在辽河东畔列阵,顶住高丽军半炷香时辰,咱们就是首功,弟兄们回去后每人可分到十亩永业田,还有两贯赏钱,和免三年的赋税……”
“半炷香时辰是多久?”
“不知道,反正很短,就那么一会儿功夫。”
“半炷香以后呢?谁来帮咱们顶?”
“听火长说,咱们是第一批,半炷香后第二批渡河的是前军的陌刀营,只要陌刀营过了河,在东畔列好阵,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过不了陌刀阵,准保被搅成肉泥,这一战便十拿九稳了。”
“好事!这次咱们一定要拼命!拼命的渡河,拼命的守住东畔,半炷香时辰呀,喘几口气的功夫,咱们大唐王师披靡天下,顶高丽军半炷香不成问题,永业田和赏钱老子拿定了!”
“哈哈,听说你家给你说了个米脂的婆姨,等不及了吧?好好立下这一功,回去后田也有了,钱也有了,守着婆姨过好日子,来年再生个娃,齐了!”
“对,这命拼得值,干了!”
越说越兴奋,几句对话间,希望和决然便充斥在每位将士的心中,转而化作无尽的战意。
李素看着这些鲜活血性的汉子们昂然经过,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无比荣耀的战功赫赫,还是战死异乡马革裹尸的凄凉悲壮?
李素忽然很想为这群可爱朴实的汉子们做点什么,一点点都好。
将士们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李素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许久后,李素抬起头看着一旁的方老五,道:“五叔,你经历的战阵多,算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了,你说说今晚这一战靠得住吗?”
方老五挠挠头,笑道:“我打了半辈子仗,顶多也只是个火长,打或不打,怎么打,全听上官的,公爷,这事小人可说不准。”
“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治你的罪,你就说说你的感觉,牛伯伯领军绕道上游渡河,然后突袭东畔,咱们大营再出兵渡河,能收拾得了那五万高丽军吗?”
方老五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不好,这事小人觉得不大稳妥,牛大将军领着五万人马绕道,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吧?两国交战,咱们这大营附近不知有多少高丽的探子埋伏在外面,大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对岸的高丽军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何况是五万人马调动出营这么大的动静,牛大将军意图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恐怕很难……”
李素望着大营内来往如梭的将士发呆,喃喃叹道:“明明达不到突袭的作用,陛下为何还是要派牛伯伯突袭呢?”
方老五迟疑了一下,道:“公爷,不是陛下故意犯错,这件事根本没有别的办法,辽河总是要过的,敌军在对岸已严阵以待,除非我们马上休战退兵,否则不论对岸陈兵多少人马,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这条辽河都必须要渡过去,两军对垒从来没有公平的一刀一枪,这一次咱们是以劣击优,是实实在在的攻坚战,而且不得不为。”
李素懂了。
他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知道战争里面没有那么多的智计百出,历史上以寡击众的战例不是没有,但很少,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两军阵前一刀一枪以命换命的残酷画面。
方老五说完,李素没再说话了,蹲在营房门口沉默许久,然后起身默默地走进了营房。
营房里有一张矮桌,桌上一张羊皮地图静静地摊开,上面注明着辽河两岸的城池,道路和山脉。
李素盯着地图,拧眉注视许久,手指不停地在地图上来回划拉。
方老五一直静静地待在李素身后,看着李素一脸焦虑沉思的模样,方老五嘴唇嗫嚅几下,又不敢打扰李素的思绪,直到李素的视线突然从地图上移开,然后颓然叹气,方老五这才道:“公爷,您已经尽力了,这一战没有别的捷径可走,渡河列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一路血腥杀到对岸,咬牙列阵占住每一寸土地,等待援军,除了拿命拼,没有别的办法。”
李素苦笑道:“我以为我比古人更聪明,能够想出一条捷径,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方老五笑道:“不高看,在小人心里,公爷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真的,小人没见过比公爷更聪明的,包括朝堂上那些王公大臣,他们都不如公爷您。”
李素意兴阑珊道:“别再说什么聪明了,我若真的聪明,就能马上想出一个办法,让无数关中子弟不用去拼命……”
方老五笑道:“已经有更好的办法,公爷您造出的震天雷是个好东西,用在渡河上必是一件利器,您想呀,万军齐发,半渡而止,一排排的震天雷铺天盖地般朝对岸扔过去,高丽军可没见过您的震天雷,前面几轮必然炸得他们哭爹喊娘,敌军阵势必然大乱,我军趁此机会渡过去,一边渡河一边扔震天雷,只等我军登上对岸,保准方圆十里之内杳无人烟,公爷请放宽心,这次渡河折损不了咱们多少人马的,咱全军将士都得记您的大恩呢。”
李素想了想,勉强笑了两声。
好吧,震天雷确实是个好东西,渡河时如果用到的话,多少能减少许多伤亡,自己对将士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李素拍了拍方老五的肩,笑道:“五叔挺会安慰人的,不错,两军交战总要死人的,咱们少死一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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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大营内只剩了少量的留守军队,余者皆聚集列阵于辽河西畔,静静等待牛进达所部突袭高丽大营的信号。
天气越来越冷了,李素骑着马,安静地停在李世民不远的随军文官人群里,他是散骑常侍,按理说此刻应该在李世民身边,以他的县公身份也足够有资格伴驾了,可李素偏偏躲得老远,情愿躲在文官人群里,也不愿在李世民身边凑热闹,说到底,李素对李世民还是有些怨气,怨他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二十五万大军,在辽河西畔的平原上排成一个又一个的方阵,远远看去密密麻麻令人心悸,震慑心神。
夜晚寒风吹拂而过,李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身上裹了一张黑熊皮,包得严严实实的,可李素还是觉得冷,仰头望了望夜晚的星空,默默计算着时辰,然后,李素忽然觉得有些焦躁。
约定好的时辰早已过了,而对岸的高丽军大营仍然风平浪静,牛进达所部显然没有按时发起突袭,路上不知遇到什么事情耽误了。
相比李素的焦躁,不远处的李世民更烦躁,胯下的青骢马仿佛也感受到李世民烦躁的情绪,马儿不停地原地刨着蹄,摇头晃脑不时打一个响鼻。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道:“牛进达怎么回事?为何未如约发起突袭?他这是贻误战机!”
压抑着怒火的语气,令身边的将领们纷纷一凛。
李绩作为主帅,自然必须第一个回话的,于是只好道:“陛下稍安勿躁,老牛怕是遇到不可测之事了,兴许辽河上游有敌军拦截……”
李世民冷冷道:“就算有敌军拦截,五万人马难道冲不破他们的防线吗?再这么耗下去,天马上要亮了,一旦天亮,咱们所有的举动全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渡河之战必败!”
李绩的心情也很忐忑,闻言却只好安慰道:“陛下宽心,老牛信得过,臣以为他应该快发起突袭了……”
二人低声说着话,忽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很快,一名斥候单膝跪在李世民面前,禀奏道:“陛下,辽河东畔快马来报,牛大将军所部在上游渡河时遭遇敌军拦截,对方人马约一万人,牛大将军下令强行渡河,所部伤亡两千余,方才渡河,此刻牛大将军所部正朝东畔急行军,半个时辰内可对高丽军大营发起突袭。”
李世民脸色稍缓,挥手令斥候退下,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血色。
“老牛确实是良将啊,强行渡河竟只有两千伤亡,难为他了!”李世民捋须缓缓道。
李绩道:“陛下,咱们该准备了。”
李世民点点头,李绩扭头朝身后的传令官挥手,传令官得令,快马向大军方阵飞驰而去,随着一声声低抑的吼声,大军方阵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随即低沉的轰的一声,全军进入战备状态。
不远处的李素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当年在西州城头面对千军万马的熟悉感受悄然浮上心头,李素深深呼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沉积的窒息感。
战争近在眼前,谁能从容淡定?经历过,并不代表不害怕,这种事无论经历多少次,李素都无法消去心中的恐惧,不同的是,他能承受住这种心头的重压,不使它浮于形面。
一旁的方老五似乎看出了李素的不安,于是凑上前轻声道:“公爷尽管放心,小人和弟兄们誓死保公爷周全,更何况公爷是金贵人物,陛下断不会让公爷冲锋陷阵的,小人估摸着,应该是大军将对岸全占住,击破了高丽军大营后,公爷和这些文官们才会最后渡河。”
李素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原本就没想过冲锋陷阵的,当年在西州咬紧牙关死守那是没有办法,这一次自己的前方有三十万大军,冲锋陷阵这种事轮到谁也轮不到他。
想归想,李素还是忍不住扭头,望向自家的百余名部曲们。
部曲们身着甲胄头盔,刀剑出鞘,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在他们的周围,李素甚至闻到了一股铁锈般难闻的死亡气息。
头皮一麻,李素感觉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就是百战余生之士真正的面目么?平日里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战阵,他们便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变成了一只只饥渴的野兽,随时等待择人而噬。
似乎感受到李素巡视的目光,部曲们朝他看来,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按刀行礼,虽未说一句话,但李素能感到他们誓死护卫自己的决心和能力。
好一群骁勇之士!
李素突然觉得能收获这群百战老兵是此生最大的幸运,此时此刻,一股浓浓的安全感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们,是一群自己可以以命相托的人。
…………
时间缓缓流逝,半个时辰后,对岸突然传来了一阵隐约的喊杀声。
很快,对岸高丽军大营燃起了冲天大火,喊杀声也越来越激烈起来。
李世民和李绩等诸将顿时精神一振,眼底深处渐渐升腾起一股兴奋的光芒,衬映着对岸熊熊的火光交相辉映。
不待李世民下令,李绩马上回头大喝道:“诸将士听令!”
轰!
大军方阵里的将士们并拢双腿,甲胄铁叶相撞击,发出轰然的响声。
李绩眼中杀气闪烁,拔剑斜指天空,大喝道:“第一批,准备渡河!”
方阵大军内,一群穿着布衣未着铁甲的将士出列,快速奔跑到辽河边,然后将手里的刀剑咬在嘴上,扑通一声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开始朝对岸奋力地游过去。
时值冬天,辽河进入枯水季节,水并不深,最深处只至人的脖子,这也是一连串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不用大费周章伐木造筏渡河,直接从水里走过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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