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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苏庆节半边被打肿的眼眶里,眼光闪动,显得颇为意外:“问你几次都没说,真是去吐蕃了?”
“是啊,别问我为何去吐蕃,这个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我去了吐蕃之后,才发现,这……”
简单三言两语,将吐蕃横扫雪域高原之强,向苏庆节言明。
苏庆节不由陷入沉思。
又走了片刻,眼见前方一处宅子,苏庆节反应过来:“书房到了,你先进去。”
“那你呢?”
“我这样子,可不能让我爹看见。”
苏庆节捂住红肿的眼睛,悻悻然的道:“等我好好练练,回头再找你比试。”
这小子,心高气傲的紧,肯定是不服输的。
“行行,随时恭候。”
苏大为憋住笑,看着苏庆节一瘸一拐的溜走,他向守在门外的苏府下人点点头,看到下人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苏大为在侍女的接引下,走进书房。
苏定方的书房,和一般的文人雅客不同。
开门就看到正面墙上悬挂着大大的一副地图,上面注明了大唐疆域,以及西域诸国,并高句丽等半岛地形。
当然,是比较粗略的那种,古人的地图,再精细,也远比不上后世。
稍微精细一点的,属于军用地图,那是国之重器,等闲不可示人,更不会挂书房里了。
左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刀剑强弓,兵器甲胄,显示出主人的身份。
右边的墙上有一个半嵌入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
不过按苏定方为人,多半是兵法之类的书。
苏定方此时正坐在前方的桌案前,低头看着一张摊开的地图。
桌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拇指大小的木刻小人,分黑白二色。
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在读书办公的桌案一侧,还有一个稍小的木几,上面置有茶具和矮凳,显然是为了待客和喝茶之用。
“国公,阿弥来见你了。”
苏大为站在堂前,向苏定方叉手行礼。
一直全神贯注在地图上的苏定方,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过来。
“来了?”
苏大为与他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震。
苏定方,老了。
之前在军中,只觉得他锐不可当,气势逼人。
行动举止间,从来都是虎虎生风。
但是此刻,在这间书房里,苏大为看到的不是那位大唐名将,而是一名垂垂老者。
苏定方的眼神有些浑浊,神态透着疲惫,两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看上去,比去年在军中时,苍了憔悴多了。
“国公,你……你要保重身体。”
苏大为情不自禁道。
在军中,苏定方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他的良师,对他多有提携关照,还不吝指点苏大为用兵之道。
是苏大为最为尊重的军神。
这一点上,甚至要超过对程知节。
程知节处事圆滑,擅于拉近关系,平时关起门来,和苏大为就如子侄,毫无架子,倒是更亲近些。
苏定方的严肃和沉默,总让人有一种距离感。
不知这位大唐军神在想些什么。
但是从心里来说,苏大为却更敬佩苏定方一些。
“毋须见外,坐吧。”
苏定方朝待客的小木几一指,目光又看了一眼侍女。
引苏大为进书房的侍女蹲身行了一礼,倒退着出门,将门带上。
“国公,您今天找我来是?”
“坐。”
苏定方言简意赅道。
他起身走到小几边坐下,伸手开始弄着小炉,看样子是要自己动手烹茶。
苏大为忙上来想要帮忙,却被他摆手拒绝。
这才在苏定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来。
看着苏定方煮水,洗茶,一道道工序十分严谨,却又有一种干净利落,赏心悦目之感。
整个过程里,苏定方没说话,苏大为也不开口。
书房里为之沉默。
却绝不尴尬。
煮茶,似乎成了连接两人的桥梁。
一直到茶水沸腾,苏定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提起茶壶,替苏大为与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热气蒸腾,书房里充满一种沁人心脾的茶香。
心绪为之宁静。
充满寂静之美。
苏定方以手示意,自己端起茶杯在鼻下轻轻转动。
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荡起圈圈涟漪。
香气扑鼻。
过了片刻,苏定方端杯到嘴边,微抿了一口。
茶水在舌尖翻滚,待稍凉,方才滚落喉中。
苏大为见状,学着他的样子,浅尝了一口,顿觉得一缕苦涩在舌头蔓延,至中途,又变成妙不可言的回甘。
齿颊为之留香。
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好茶。”
不光是茶好,苏定方这烹茶的手艺更好。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大唐赫赫有名的军将,居然能烹一手好茶。
苏大为喝的茶也不少了,在玄奘法师那里喝过,也曾尝过武媚娘的茶道。
总的来说,各有各的妙处。
但都比不上今日苏定方烹的茶,让他如此难忘。
茶、水、火候,这三者缺一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军,如烹茶。”
苏定方轻轻将杯放下,抬眼看向苏大为:“阿弥,你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老师出了一道考题。
苏大为不由一愣。
苏定方这是什么意思?
让狮子叫自己过来,却又不说话,而是烹茶请自己喝,然后又抛出这样的问题。
想考我兵法呢?
一时不解其意,又不敢乱说。
在苏定方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是怕,而是敬。
就像是人面对一座高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总觉得苏定方的话必有深意。
只是自己一时没能参透。
“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因为越是国之大事,越不可急躁,须得耐心,慎重;而治军如烹茶,则是指,治军就……”
苏大为一时舌头打结,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就见对面的苏定方笑了。
“你无须紧张,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用兵之道。”
“求国公指点。”
苏大为忙抱拳。
大唐虽然武功赫赫,但当世公认的名将,用兵名家,其实也不过寥寥数人。
自从李靖等人故去,这样的兵法大家就更少了。
而苏定方,是当前大唐公认的名将,战神,第一人。
舍苏定方外,大唐活着的将军,当世再无一人有他这般赫赫战功。
一人连灭东西两突厥。
成就名垂青史的神话。
就算卫霍复生,也不能望其项背。
而苏定方的用兵之法,也被无数人去研究,揣摩,并品头论足。
但可惜,无人能复制他那样的战绩。
更无人能打出他那样,以少胜多,千里奔袭的闪击之战。
其疾如风,其静如林。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得其精髓。
“我的兵法,一半是自学,一半是得当年卫国公李靖指点,后来我又将此法传了裴行俭。”
苏定方为人寡言少语,甚少说这么多话,今日算是罕见。
苏大为凝神细听,不敢漏了半个字。
之前在军中,虽然也得到苏定方的指点,但那都是只言片语,随意为之。
像这样,特意找他来,并说想指点他兵法,这是头一回。
这也是莫大的机缘。
耳中听到苏定方继续道:“同样一本兵书,有的人看了能取胜,有的人除了口出大言,却一无所获,这是人的根器不同。
当今之世,想要将所学传承下去,不光是需要好的老师,更需要有悟性的弟子。”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苏大为,这一刻,身上的老态不翼而飞,而是名震大唐的军神苏定方。
“这些年来,想拜我为师,求我兵法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我一一拒绝,因为我知不得其人,不可轻传,如今也只传了裴行俭一人。
我老了,还不知能为大唐征战几年……
去岁在军中,我观其言,察其行,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才。
若能继承吾之兵法,则当世除裴行俭为,又可替我大唐多造就一位名将。
不知,你可愿学?”
苏大为此时,内心充满了震骇。
这特么的……
茶,苏定方都烹好了。
想收徒的心意,和用意,都说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要苏大为纳头一拜,双手奉茶,这师徒的名份,就是实锤了。
自己将成为大唐自裴行俭后,唯一得传苏定方兵法的人。
这机缘,简直比上天掉馅饼更不可思议。
只要纳头便拜,口称老师就……
但是等等。
哪有这么容易?
裴行俭继承苏定方的兵法,日后更是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威望,继承这份军望和政治遗产。
此后终身为大唐征战到死。
今天这一拜不要紧,这就等于在自己身上也打上苏定方的铬印。
军神的弟子。
那以后大唐对外征战,自己去还是不去?
天子李治一道诏令,说这兵法李靖传苏定方,苏定方传你,乃是屠龙之术,你不替大唐开疆拓土,你还想在长安养老?
提兵数万,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宿命了。
李靖到老了还要陪着太宗皇帝征高句丽,行到半道身体走不动了,凄惨无比。
苏定方替大唐东征西讨,最后病逝于军中。
裴行俭同样征战不止,在出征前病逝。
但凡被铬上大唐“名将”、“军神”二字,未来的命运就注定了。
这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去征战的路上。
这,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未来吗?
一时间,苏大为不由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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