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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屈原《大招》
龙子奋着四蹄,击打在荒野上。
黑夜中,苏大为的身体伏在龙子的背上,随着这漆黑如火的龙马,腾云驾舞般向前飞驰。
所有的景物都在飞速后退,像极了那一晚,自己送别李大勇时。
这飞退的,皆是时光。
“我后日就走,长安这边,就拜托你帮忙照应了。”
“四哥,你在百济那边,可得小心一下那个妖僧道琛,此人在长安搅起了不少风雨,可惜两次都被他逃脱了。”
“此身既已许国,便难许家,这是大勇的选择,你也无须太伤感。”
“我知道的郡公,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和四哥好好喝一杯。”
“四公子说,这是初见苏郎君时的情境,他对那一幕印象深刻,所以亲手雕琢,送予苏郎。
愿苏郎不忘初心,不负手中之剑。”
“四哥他……真这么说?”
“四哥,此去异国,万请珍重,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知道了,你回去吧。”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你归来。”
归来。
魂归来兮。
“回去替我照顾好阿耶!走了~”
走了。
星夜飞驰,眼前朦胧的,好像看到一道发光的河水。
那是永不停歇的渭河。
李大勇向自己微笑招手,转身前行。
再没有回头。
嘶咴~
蓦地,龙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嘶。
苏大为只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掀飞出去,身体抛上高空,几经翻滚,又重重落地。
五内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双手抓地,握住的,是湿润的泥土。
就这样,将自己的脸埋在泥土里,不想呼吸,什么也不想做。
想起临别的那一幕,一字一句,如刀剜心。
苏大为的肩膀在抽动着,久久。
这个世上,最像自己的,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那个人,走了。
一条温热的舌头在他的脖颈轻轻舔着。
那是失蹄摔倒,又挣扎着站起的龙子,踽踽来到苏大为的身边。
这一刻,龙子从主人身上,感受到深重的孤独与哀伤。
它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能用自己的舌头,一遍又一遍抚慰着他。
良久。
苏大为从地上爬起,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然后抱住龙子的脖颈,紧紧的抱住。
“龙子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刚才太难过了……”
“我们现在去看郡公,去陪陪郡公。”
仰首望天,苏大为的眼里,涌动着一层雾气。
他喃喃的道:“我失去一位兄长,但是郡公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走吧龙子,我们去陪郡公。”
拍拍龙子的脖颈,翻身上去。
龙子低嘶一声,迈开四蹄,驰向着昆明池方向。
天边,阴云起伏。
昆明池畔,春雨如蚕。
隐隐看到一个孤独的背影,身披蓑衣,独自在湖边垂钓。
苏大为忍不住轻拍龙子,令其放轻脚步,缓缓的接近。
是李客师,一如过去,独自在昆明池旁钓鱼。
苏大为翻身而下,牵着龙子悄然走近,靠近还有十余丈,就听到李客师的声音随着风送过来。
“怎么今天想到过来了?”
李客师微微侧脸目光投过来。
他一只手握着鱼竿,纹丝不动。
苏大为见状,心下不知为何悄然一松:“我就是心血来潮,想着郡公藏的那些酒了,刚好最近无事。”
“臭小子,就知道你来没好事。”
李客师嘴里不客气的说着,手上却依旧稳如泰山:“陪我坐会,待我钓条大鱼下酒。”
“郡公……为何这么晚还没睡,还要钓鱼。”
“年纪大了嘛,睡不着很正常,倒是你,大半夜的,形迹可疑。”
李客师瞥了他一眼,手中鱼竿蓦地一沉。
“果然来了。”
李客师手腕试探着提了提,眼看着湖面泛起波澜,他点点头,手腕一抖,一股巨力随着传出。
鱼竿先是弯曲如弓,接着看到鱼线上微光闪烁,一直传入水下。
轰的一声,一条一尺长的金鲤随之跃出水面。
鱼线在空中环绕一圈,将金鲤一卷,直接送入一旁的篓中。
“合该你命苦,正好做我与阿弥的下酒菜。”
说完,李客师一脚将鱼篓勾起,踢向苏大为:“接着,走。”
苏大为伸手抱住,只觉手中一沉。
抬头再看李客师背着鱼竿在前方潇洒前行的背影,喉头一阵发紧,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郡公他,还不知四哥的事……
坐上高楼,灯火辉煌。
将鱼交由下人去处理,很快,酒菜便备下了。
李客师指着旁边一个泥封的坛子:“不是你那种烧刀子,是我埋在地下的,状元红,嘿嘿,整满三十年,也是刚从桃树下挖出,你有口福了。”
比起上次见他,李客师又苍老了一些。
虽说异人比常人衰老较为微慢。
但李客师毕竟还是老了。
额头上多出细密的皱纹,原本如悬胆般挺直的鼻梁,如今已经有些塌。
下面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配合着他深陷的两颊,还有浮肿的双眼。
看不出哪里像是郡公,倒像是路旁客栈里常见的老学究。
“既然来喝酒,就陪老夫多喝两杯,别光盯着老夫的脸做甚?”
李客师瞪了他一眼,一伸手,拿起那坛据说埋了三十年的酒,挥手拍开泥封。
一种微熏的酒气,随之蔓延在空气里。
略有些酸。
“郡公,你这酒……”
“你尝尝,真的不错,这是老夫用古法所酿,亲手酿的。”
李客师说着,给苏大为倒了一碗。
苏大为低头才发现,往日食不厌精的郡公,此时用的用具,居然甚为粗糙。
“这种酒,就要配粗砺瓷碗才有味道。”
李客师絮叨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酒色清洌,看来确实是好酒。
“尝尝。”
李客师举碗相邀。
苏大为心情复杂,却又不敢说破,举起碗,与他轻碰了一下,然后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酒味酸,却又有些香,说不出来,很奇怪的味道。
“如何?”
“酸的。”
“就是酸啊。”
李客师笑着拍了拍大腿,从他那双浮肿的眼里,闪动一丝狡黠:“酒在红尘中,这红尘万丈,说透了岂不就是个酸字。”
“郡公。”
李客师摆摆手:“这酒啊,是我在孩子出生的那年埋下的,当时想着,咱们这辈辛苦了一辈子,后辈,不需要再经历战乱了,可以安享太平,所以取名状元红。
不打仗了,那就学文吧。
我几个儿子里,除去夭折的老三,老大老二都听话,乖乖的去学文。
偏偏老四,真是气死老夫我了,居然就爱学武艺。
我是又生气又欢喜。
气他,不按老夫的安排去做。
欢喜的是,老夫也算是后继有人,这娃儿,比老夫强,老夫这身武艺,还有异人之术,不会断了传承。”
“郡公,你……”
“这孩子从小话不多,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热乎的。你看他当初认识你,就把你带到老夫面前,让我收你入门,老夫当时就想,这臭小子,真是……真是白养了。
他这哪是替我找个徒弟,他这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了。”
“郡……”
“我明白,许多话,他没说出口,但我心里都明白。”
李客师拍着大腿,大笑:“他是想着,自己已许了国了,无法再孝顺我,怕我老了被人欺负,这不,把你放在老夫身边,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他一样。”
“郡公……”
“喝酒吧,今天恁多废话。”
李客师举起碗,与苏大为用力碰了一下。
铛!
酒花四溅。
他仰起脖子,一碗酒,就这么干了下去。
涌出的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淋漓淌下,将胸前的衣襟染湿了大片。
“好酒啊。”
他呼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都似亮了起来。
高呼酣畅。
苏大为为之默然。
不敢说,不敢问。
唯一能做的,就是举起手中的酒,陪着李客师喝下去。
转眼,一坛酒喝光。
李客师又拍开第二坛。
一碗,又一碗……
更漏声响。
地上是翻覆的酒碗。
侧翻的酒坛,从坛口还有酒液,一滴滴的淌出来。
李客师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从鼻息间传出均匀的鼾声。
苏大为背靠着楼阁一角的木柱,坐在地上,看着李客师发怔。
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现在,他也不知,李客师究竟知不知道。
不能说。
也不能问。
来之前,想像会与李客师相顾垂泪,或者抱头痛哭。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莫非自己想多了?
伸手入怀,将木雕取在手中。
这是两年前李大勇临别前送给自己的。
手指轻轻抚摸着木雕,那粗糙的表面上,每一根线条都干净利落。
透过这个小东西,纷乱的内心,奇迹般的渐渐平静。
仿佛透过上面一道道刀痕,触摸到一种力量。
这上面的一刀刀,犹自带有温度。
木雕是有生命的。
它就像是李大勇。
他并没有离开。
他的心,他的魂,已经注入到这木雕里。
抚摸着木雕,苏大为整个人都仿佛空了。
什么也没有了,心空了。
思维,也像是空洞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色。
这一夜,终于过去。
苏大为摇晃着站起来,不小心踢到酒坛,听到“咕噜噜”一声响,酒坛滚过去,撞到了桌脚,发出“咚”的一声响。
苏大为有些担心的向趴在桌上的李客师看去,却见他无甚反应。
没有被惊醒就好。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李客师身边,想着黎明前寒气重,帮郡公披点衣物。
心里想着,手上动作蓦地顿住。
夜色阁楼。
老人伏于桌上,年青人伫立在一旁,一脸悲伤的看向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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