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作者:余华字数:3521更新时间 : 2017-07-31 14: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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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的天才使一个地方性的口语成为了完美的书面表达,其优美的旋律和奔放的激情,还有沉思的力量跃然纸上。比起古老的拉丁语,《神曲》的语言似乎更有生机,我相信还有着难以言传的亲切之感。

  我们北方的语言却是得益于权力的分配。在清代之前的中国历史里,权力向北方的倾斜使这一地区的语言成为了统治者,其他地区的语言则沦落为方言俚语。于是用同样方式写出来的作品,在权力的北方成为历史的记载,正史或者野史;而在南方,只能被流放到民间传说的格式中去。

  我就是在方言里成长起来的。有一天,当我坐下来决定写作一篇故事时,我发现二十多年来与我朝夕相处的语言,突然成为了一堆错别字。口语与书面表达之间的差异让我的思维不知所措,如同一扇门突然在我眼前关闭,让我失去了前进时的道路。

  我在中国能够成为一位作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在语言上妥协的才华。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语言的故乡,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失去故乡的形象和成长的经验,汉语的自身灵活性帮助了我,让我将南方的节奏和南方的气氛注入到了北方的语言之中,于是异乡的语言开始使故乡的形象栩栩如生了。这正是语言的美妙之处,同时也是生存之道。

  十五年的写作,使我灭绝了几乎所有来自故乡的错别字,我学会了如何去寻找准确有力的词汇,如何去组织延伸中的句子;一句话,就是学会了在标准汉语里如何左右逢源,驾驭它们如同行走在坦途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已经"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余华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一日

  

 许三观卖血记
 

  第一章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晴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儿宽,一会儿又变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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