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力意志》第574节，第391页。
如果说第一类外观是把世界逻辑化的产物，它要消除的是世界的混乱，以求获得实践的效用(传达、计算等等)，那么，第二类外观则是把世界审美化的产物，它要消除的是世界的无意义性，以求获得生命的信仰。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日神精神，就是以创造这一类外观为鹄的的。尼采还写道：“这个透视世界，这个视觉，触觉，听觉世界，对于一种精致得多的感觉器官来说，是虚假的……概括得愈肤浅、愈粗糙，世界就显得愈有价值，愈确定，愈美，愈充满意味。看得愈透，我们的价值估价就消失得愈多，——无意义性近在眼前了！”《强力意志》第602节，第413—414页。可见逻辑化外观是一个工具价值世界，而审美化外观是一个目的价值世界。
当然，在尼采看来，这两类外观不是等值的。他曾谈到外观有等级之别：“是的，有什么东西迫使我们非要假定存在着‘真’与‘假’的根本对立?假定外观有等级，就像光的总色调有明暗之别一样(用画家的行话来说，即不同的明暗度)，这岂不够了?”《善恶的彼岸》第34节。《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第53、54页。这里所说的外观的等级也许有更广的含义，例如，可能包含生命类型和强力意志强度的差异造成外观等级之别的意思，而不单指上述两大类外观。不过，这不妨碍它适用于上述两类外观。尼采在许多地方确实表现出了抑逻辑扬艺术的强烈倾向。即使在肯定第一类外观对于生命的积极作用的时候，他也总是把它看作从第二类外观派生出来的东西。他晚期在谈到《悲剧的诞生》一书时说：“求外观、求幻想、求欺骗、求生成和变化(求客观的欺骗)的意志，在这里看得比求真理、求现实、求存在的意志更深刻，更本原，‘更形而上学’，后者纯粹是求幻想的意志的一个形式。”又说： 为了信仰生命，人“必须是个艺术家。他的确是的。形而上学，宗教，道德，科学，这一切只是他追求艺术、追求谎言、逃避‘真理’、否定‘真理’的意志的产物。”《尼采美学文选》，第386、385页。很显然，第一类外观(“真理”，“存在”，“科学”)被当作第二类外观(“艺术”，“幻想”，“谎言”)的派生物，放到了从属的地位上。
透视的产物——外观（2）
尼采认为，不论何种外观世界，就它构成我们的生活条件而言，“它对于我们完全是真的。也就是说，我们生活着，我们能够在它之中生活，这就是它对于我们的真理性的证明”。〔２〕《强力意志》第568节，第387页。换一种说法，“外观”是“实在”的“存在形式”，〔２〕“实在精确地存在于每一个中心对于整体的这种个别的行动和反应之中”，《强力意志》第567节，第386页。即存在于每个外观世界之中。在“外观”之外别无“实在”，根本不存在一个超越一切透视关系的世界。尼采不遗余力地抨击了形而上学对“外观的世界”与“真正的世界”的划分以及对“真正的世界”的虚构，并且把这种形而上学虚构本身也判为透视的外观。
可是，问题仍然存在： 危害生命的前提、迫使我们需要谎言的那个“无意义的世界”同外观世界究竟是何关系?我们从中整理出一个逻辑化现象世界的那个混沌世界又是什么?它们难道不是“真正的世界”吗?
尼采在谈到被整理过的现象世界时写道：“这个现象世界的对立面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无形式的、不可表达的混沌大千世界，——因而是另一种类的现象世界，一个我们‘不可知的’世界。”《强力意志》第569节，第388页。这段既令人困惑、又给人启示的话值得认真分析一下，也许可以从中找到澄清问题的路径。令人困惑之处在于，尼采在这里又一次确认了在我们的“现象世界”彼岸还存在着一个我们“不可知的”混沌世界，就像在前面引证过的那段话中承认在我们的“谎言”世界背后还存在着一个残酷的无意义的世界一样。“现象世界”(即逻辑化世界)和“谎言”世界(即审美化世界)均属我们的外观世界。我们可以把它们背后的那个混沌世界、无意义世界视为同一个世界，即一个在我们的透视之外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解释所触及不到的“本文”。那么，尼采岂不是悄悄撤回了他对“两个世界”论的否决，自己也投了一份赞成票?然而，只要读得仔细，这一困惑是可以解除的。尼采说得明白： 那个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另一种类的现象世界”。所谓“真正的世界”是指超越一切透视关系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并非超越一切透视关系，仅仅是超越我们人类的透视关系，正因为如此，它对于“我们”是“不可知的”，它不是“我们”的现象世界，而是“另一种类的”现象世界。这仍然是尼采所说的那个“关系世界”，即有着无数力的中心的强力意志世界，仅仅由于我们未曾将它整理，即未曾同它发生透视关系，所以它对于我们来说是“无形式的、不可表达的混沌大千世界”。这个世界在广义上仍是透视世界即外观世界，因为它充满由各个中心发出的行动和反应，而并不是“一个没有行动和反应的世界”。《强力意志》第567节，第387页。从不同的中心出发，这个世界的面目各不相同，变幻无穷，所以它不具备本体意义。任何一个点都有对它的透视，即都可以以自身为中心赋予它一种形式，可是，一旦撇开这种透视，在这个点上，这同一个世界就化为一片混沌。所以，从根本上说，只有一个作为无数透视的总和的关系世界，当我们以人类为中心去透视它时，它就是属于我们的外观世界，当我们撇开人类的透视去设想它时，它就成了一个无意义的混沌世界。尼采说：“也许只会有一个外观世界，但不仅是我们的外观世界。”《强力意志》第583节，第397页。此话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外观世界本是在同“真正的世界”相对立的意义上说的。“外观”即“假象”，令人想象“假象”之下还掩盖着“真相”。可是，既然并不存在“真正的世界”，外观是唯一的实在，那么，我们也就无权称其为外观了。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又说：“这里不再有丝毫权利谈论外观”，《强力意志》第567节，第386页。“随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们也废除了外观的世界！”《偶象的黄昏》，第30页。“让我们废除物，以及与之相联的最模糊的一个概念，即现象概念。”《尼采全集》，第13卷，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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