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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都记不起来自己过去什么时候哭过。他过去是不会哭的。这样的哭连他自己后来都感觉奇怪。他现在活得很好,却那么痛哭。而在哭过之后,他忽然感觉到灵魂上轻松了很多。
在老家,他住了一个多星期。
过去,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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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群住在老家的第二天,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谁也想不到,竟然下起了大雪。
那天晚上,邓一群在家里主持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在会议上,邓一群同志用非常严肃的口气批评了老大邓一彬和老二邓一明。邓一群是城里人,又是一位领导干部,说话自然非常有分量。老大的厂子现在已经办得有点小样子了,邓一群曾经利用一点关系帮他销过货。在村里,邓一彬已经是能人之一。然而,在邓一群眼里,他还是一个见识不多的农民,因为不论他怎样发财,他还是依靠他这个做弟弟的起家的。这一切,就像肖国藩和肖如玉看他邓一群一样。老二邓一明一点长进也没有,他的文化比老大多,但他却一事无成,还是盘着他家里的那三亩四分田,每年只有不到一千块钱的收入。老二还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个女孩。两个丫头的出生,让他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
第156节:第十一章(10)
邓一群的姐姐邓玉梅和妹妹邓玉兰列席旁听。
大家都知道邓一群现在是到县里当干部了,说话管用,所以一个个都表现得俯首帖耳。老大先是强调了一番理由,然后话锋一转,承认了自己的不当。老二比较而言就直了些,他红着脸,感觉有些惭愧,但又不想认错。邓一群看在眼里,知道事实上还是老二对妈妈可能好一些,只是不像老大那么圆滑。他没有再作评判,只是明确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的责任,他说:“妈妈每半年换一家生活,互相不必给钱粮。我个人每年给妈妈一千五百块钱,由妈妈个人支配。”会议统一了大家的思想,正想散会,门被敲开了,原来是村里的书记和小组组长。他们说,外面下雪了。这样的季节下雪,对农作物不好。
书记和小组长都是去年民主改选的时候新当选的。邓一群不认识那个村书记,家里人介绍说是姓黄。黄书记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眼睛细细的,白白的脸,像是有些文化。他说听说邓处长回来,我是来看看的。过去村里对他家照顾不周,今后老太太有什么困难,只管向村里提出来。邓一群见他客气,也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关照,今后少不得麻烦你们的。”那个小组长,邓一群是认识的,姓封,过去村里人都叫他封小疯子。封小疯子并不真疯,而是他这个人有点神经兮兮的,真想不到他怎么会当上了组长。封家和他家过去关系不好,封小疯子的父亲和邓一群的父亲过去打过好多架,每次都是他家吃亏。邓一群不喜欢他。封小组长一脸巴结的样子,也跟着村书记说了很多客气话,并恭维邓一群说:“打小就看得出,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人。这样的水平,将来省委书记也是照当的。”邓一群也不好纠正他什么,乐得他这样恭维。
这个晚上一家人都是高兴的,他们想不到邓一群回来,村组的干部对他家会这么重视。于是一个个表忠心,今后一定对老太太好。
多少年,家里人终于感受到他们这个邓家在村里从此真正不一样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把他们家当回事情。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邓一群看到了自己做官的重要。
邓一群回县城的时候经过乡里,乡里的书记、乡长、组织委员、文教委员、司法助理等等都出来迎接他。这些人自然都希望结交他,作为一个“官友”,且不要说他挂职在县里,即使不挂职,他也算是省里的干部。这样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十分敬重。多个朋友多条路,特别是在官场上的朋友,保不准哪天就很需要对方的扶持。他们想不到在本乡还有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中午,在镇上最好的一个私人饭店(乡里有什么活动早就不在食堂里做了,因为它没有外面的好)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螃蟹、甲鱼都上来了,酒也是这里最好的,泸州老窖。
在酒桌上,书记和乡长问了他家里的情况,邓一群就大概说了一下。书记和乡长们都认真听了。对老大的那个家庭工厂,那个胖胖的姓姚的书记对姓廖的乡长说:“廖乡长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去看一看,乡里的集体经济不行,就要扶持个人经济嘛。将来研究一下,注点资金投入,也是可以的。”
邓一群说了这次回来的目的,姚书记说:“欢迎你回到家乡来。作为乡里的领导,这么些年来,乡里没有多大变化,我心里感到很惭愧啊。乡里有很多困难,将来少不了请邓处长帮忙。”邓一群说:“将来有需要的,我一定配合。”
吃完午饭,乡里安排一辆绿色的吉普,把邓一群送回县城里的宾馆。
县城还是有点城镇的样子。
当年的县城,在年轻的邓一群眼里是个多么好的所在啊!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考生,前途未卜。今天的县城在邓一群眼里,它就太落后、破旧了。与省城相比,这里还是乡下。眼界不一样了。由此,邓一群想到走出来的必要。
工作组的人都不在,服务员说,苗得康主任到市里去了,其他几个下乡两天,回来呆了一天又下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邓一群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想想离开陵州已经有些天了,他往家里打过电话,岳父告诉他,家里的情况很好。肖如玉没在家,出差去了。
第157节:第十一章(11)
这一下来就一年,时间说短也短,说长倒也是很长。他过去下去调查,从没有超过二十天时间。在这里,他已经感觉到城市的远离。
回到家乡,让他感到了一种责任。他的根在这里。不管他是如何不喜欢这个地方,但他的确在这里生活过,成长过。他最艰辛的日子,是在这个县下面的那个村里度过的。回来了,他要做事,为老百姓做事。扶贫工作,与过去的机关工作区别很大。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另外,他要保持同过去那帮同学的距离。他们在县里,肯定会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那么,他是帮助解决好呢,还是不帮助解决好呢?身份不同了,处事的方式就也要作些改变,不能同过去一样。对他们,要保持亲疏适宜。他想。什么时候,他要请那些同学来聚一次,免得他们说他架子大,同时声明自己只是挂职,并没有实权,堵死他们要他解决问题的路子。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回来,可以经常回去看看他的老妈妈。他回来,对他的家庭是有好处的。这个家庭当然不是说陵州的那个家。陵州的那个小家他已经顾不了,也不需要他顾。肖如玉和他的儿子彻底搬回娘家去住了,他相信他们会生活得很好。一切都不要他操心,而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机关里的事情。自己虽然下来了,但还要经常打听机关里的事情。机关里的情况很微妙,变化也很快。要想保住自己那个位置,他就要经常和机关联系。你不联系,别人就会忘掉你。所以,那个晚上,邓一群在吃过晚饭后,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然后躺在床上给龚厅长和其他领导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下来的情况。领导们听了,鼓励他好好干。
邓一群唯唯。
那个晚上,邓一群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还想到了林湄湄。林湄湄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不出来。好些年过去了,他当然已经记不得了。林湄湄是他的性启蒙老师。应该说,她对他是好的,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他,而并没有索取什么。当然,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什么也没有。可是今天呢?她会向他要什么吗?他想不出来,也许她同样什么也不会要,也许什么都会向他要,因为他现在的邓一群不是过去的他了,他现在有了地位,也有了“权”。
不要去见她了,他在心里说,这么多年,已经忘记了,何必再去惹事呢?她到底不能和葛素兰相比,葛素兰不仅交出了她的身体,而且是把整个心都交给他了。他想: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恐怕也就是葛素兰了。但世界上的事真是难以说清,他所能拒绝的,正是自己明知道的那份真心的爱。世界上不缺乏真爱,但那样的真爱,我们却承受不起。一如昆德拉所说的:我们不能承受的正是生命里的那份轻。我们并不怕沉重。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看到和听到了太多的事,往往能做到举重若轻。
青春期的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我已经成了很世故的男性,而这样的世故,被人称之为“成熟”。
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邓一群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今天。“世上事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我的命运,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他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唱起来。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怎么能够按捺得住自己的兴奋呢?他一时兴奋,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席梦思床上,像有部电影里的一个老农民那样在上面跳了起来,只是他们的心情完全不同。今天的邓一群,是以一种顽皮而得意的心情在跳。
因为,他是一个成功者。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还成了这里的主人,所以他要跳一跳,不跳,不足以表现他今天的兴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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