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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和他婆子商量。如何骗女儿去呢?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直说了。谁知他女儿非但不害臊,并且听见督办要讨他做姨太太,欢喜得甚么似的,一口便答应了。
到了明天,一早起来,着意打扮,浑身上下都换过衣服,又穿上一条撒腿裤子。打扮好了,便盼太阳落山。到了下午四点钟时,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笼似的小轿子,叫女儿坐了;自己跟在后头,直抬到公司门前歇下。他老子悄悄地领他走了进去。那看门的人,都是总理预先知照过的,所以并无阻挡。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户外面,故意对着窗户里面嫣然一笑,俄延了半晌。此时总理正在那里请督办吃大菜,故意请督办坐在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上。此时吃的是英腿蛋,那督办用叉子托了一个整蛋,低下头正要往嘴里送,猛然瞥见窗外一个美人,便连忙把那蛋往嘴里一送,意思要快点送到嘴里,好快点抬起头来看;谁知手忙脚乱,把蛋送歪了,在胡子上一碰,碰破了那蛋,糊的满胡子的蛋黄,他自己还不觉着。抬头看见那美人,正在笑呢。回头对总理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总理道:"明明在这里吃大菜,怎么是做梦。"督办道:"我前天看见的那姑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不是做梦么。"
说完,再回头看时,已不见了。
督办道:"可惜,可惜走了。不然,请他来吃两样。想他既然来得,想来总肯吃的。"
总理听了,连忙亲自离座,出来招呼,幸得他父女两个还不曾走。总理便对那姑娘的老子道:"督办要请你女儿吃大菜,但不知他肯吃不肯?"他老子道:"督办赏脸,哪里敢说个不字,你家。姑娘进去罢,我在外面等你。"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总理进去,也不懂得叫人,也不懂得万福,只远远的靠桌子坐下。早有当差的送上一份汤匙刀叉。总理对那姑娘说道:"这是本公司的督办。"那姑娘回眼望了督办一望,嗤的一声笑了;连忙用手帕掩着口,尽情狂笑。那督办一怔道:"笑甚么?莫非笑我老么?"那姑娘忍着笑,轻轻的说道:
"胡子。"只说得两个字,又复笑起来。总理对督办仔细一望,只见那碰在胡子上的鸡蛋黄,流到胡子尖儿上,凝结得圆圆儿的,倒象是小珊瑚珠儿挂在上面,还有两处被蛋黄把胡子粘连起来的。因说道:"胡子脏了。"便回头叫手巾。谁知蛋黄有点干了,擦不下来。当差的送上洗脸水,方才洗净了。
此时当差的早把一盘汤,送到那姑娘跟前。督办便道:"请吃汤。"那女子又掩着口,笑了一会道:"我们湖北汤是喝的,不是吃的。"又道:"拿盘子盛汤,回来拿么子盛菜?"说罢,拿起汤匙喝汤,却把汤匙碰得那盘子砰訇砰訇乱响。喝完了,还有点底子,他却放下汤匙,双手拿起盘子来喝,恰好把盘子盖在脸上。这回却是督办呵呵一笑,引得陪席众人都笑了。那姑娘道:"喝剩下来糟蹋了罪过的,你家。"此时当差的受了总理的分付,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好等后来一齐吃,一齐完,于是收了汤盘上去,送上一盘白汁鳜鱼来。那姑娘怔怔的道:"怎么没得筷子?"督办道:"吃大菜是用刀叉吃的,不用筷子。"说罢,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演给他看。那姑娘果然如法泡制吃了。却剩了一段鱼脊骨吃不干净,只得用手拿起来吮了又吮。总理暗想:他将来是督办的姨太太,今天岂可以叫他尽着闹笑话。又不便教他,于是又分付当差的,以后只拣没有骨头的给那姑娘吃。当差的自然到厨房里关照去了。谁知到后来,吃着一样纸围鸽,他却又拿起那张纸来,舐了几舐。一时吃毕,喝过咖啡,大家散坐。有两个本公司里的人请来陪坐的,都各自办事去了。那姑娘也告辞走了。
此时只有督办、总理及督办的舅老爷在座。这舅老爷是从上海跟着来的。三人散坐闲谈。那舅老爷便道:"哪里弄来的这个姑娘?粗得很!"督办道:"这是女孩子的憨态,要这样才有意味呢。"总理方才看见情形,本来也虑到督办嫌他粗,今得了此言,便放下了心。因自献殷勤,把如何去打听,如何挽人去说,如何叫他来看,一一都说了。又道:"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我想只要给他点银子,叫他退了婚,他们小户人家,有了银子,怕他不答应么。并且可以许他女婿,如果肯退婚时,看他是个甚么材料,就在公司里派他一个事情。我想又有了银子,又有了事情,他断乎不会不肯的。"督办听了一番言语,只快活得眉花眼笑,说道:"多谢!费心得很!但是我还有个无厌之求,求你要办就从速办,因为我三五天就要到上海去的。"总理道:"就是说成了,也要看个日子啊。"督办笑道:"我们吃了一辈子洋务饭,还信这个么。说定了,一乘轿子抬了来就完了。"总理连连答应。当下各自散开。
不提防那舅老爷从旁听了,连忙背着督办,把这件事情写了出来,译成电码,到电报局里,打了一个急电到上海给他姊姊去了。他姊姊是谁?就是这位督办的继室夫人。那夫人比督办小了二十多岁。督办本来是满堂姬妾的了,因为和官场往来,正室死了之后,内眷应酬起来,没有个正室不象样子,所以才娶了这位继室。这位继室夫人生得十分精明强干,成亲的第三天,便和督办约法三章,约定从此之后,不许再娶姨太太。督办那时老夫得其少妻,心中无限欢喜,自然一口应允了。夫人终是放心不下,每逢督办出门,必要叫着他兄弟同走。嘴里说是等他兄弟练点见识,其实是叫他兄弟暗中做督办的监督,恐怕他在外头胡混。
这回得了他兄弟的电报,不觉酸风勃发,巴不得拿自己拴在电报局的电线上,一下子就打到汉口去才好。叫人到公司里去问,今天本公司有长江船开没有。去了一会,回来说是长江船刚刚昨天开了,今天上午到了一艘,要后天才是本公司的船期。夫人低头想了一想,便叫人预备马车,连忙收拾了几件随身衣服及梳头东西,带了两个老妈子,坐上马车,直到本公司码头上,上了那长江轮船,入到大餐间坐下,便叫请船主,请买办,谁知都不在船上。夫人恼了,叫快去寻来。船上执事人等见是督办夫人,如何敢违拗,便忙着分头去寻。此时已是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夫人等得十分焦燥。幸得分头去寻的人多,一会儿在外国总会里把船主找来了。见了夫人,自然脱帽为礼。怎奈言语不通,夫人说的话,船主一句也听不懂。船主便叫了西崽来传话,那西崽又懂一句不懂一句的,说不完全。夫人气的三尸乱暴,七窍生烟。船主虽然不懂话。气色是看得出来的,又不知他恼些甚么。那西崽传话,只传得一句,说夫人要马上开船去汉口;问他为着甚么事,西崽又闹不清楚。船主一想,船上的管事只怕比西崽好点,便叫西崽去叫管事,偏偏管事也上岸去了。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幸得茶房在妓院里把买办找来了。夫人一见了,便冷笑道:"好买办!督办整个船交给你,船一到了码头就跑了!万一有点小事出了,这个干纪谁担戴得起来!"一句话吓得买办不敢答应,只垂了手,说得两个"是"字。夫人又道:"我有要紧事情,要到汉口。你替我传话,叫船主即刻开船赶去,我赏他三千银子,叫他辛苦一次。"买办听了,不知是何等要事,想了一想道:"开船是容易,夫人说一声,怕他敢不开!只是还有半船货未曾起上,要等明天起完了货,才可以开得呢。"夫人怔了一怔道:"就带着这货走,等回头来再起,不一样么?"买办想了一想道:"带着货走是可以的,只是关上要罗唆。这边出口要给他出口税,到那边进口又要给他进口税;等回头来,那边又要出口税,这边又要进口税:我们白白代人上那些冤枉税,何犯着呢。上江来的又都是土货,不比洋货,仍复退出口有退税的例。单是这件事为难。"夫人道:"你和船主说说看,可有甚么法子商量。"买办便先对船主说明了夫人要他即刻开船,赏他三千银子的话。说了,又把还有半船货未起完的话说了,和他商量。船主听说有三千银子,自然乐从。又想了一想道:"即刻连夜开夜工起货,只怕到天亮也起完了;起完了就可以开船。随便甚么大事,也不在乎这一夜。只是这件事要公司做主,我们先要和公司商量妥了才对。"买办道:"督办夫人要特开一次船,公司也没有不答应之理。"船主点头称是。买办把这番话转对夫人说了。夫人道:
"好,好!那么你们就快点去办,一面多叫小工,能够半夜里起完更好。"买办听了,方答应一个"是"字,回身要走。夫人又叫住道:"能在天亮以前起完了,我再赏你一千银子。快去干罢。"买办答应了,连忙出来,自己到公司里说知原委。公司执事人听得督办夫人要开船,不知是何等大事,哪里敢违拗,只得援例请关,报关出口。那买办又分投打发人去开栈房门,又去找管舱的,一面招呼工头去叫小工;船主也打发人去寻大伙、二伙,大车、二车,叫一律回船预备;大伙回来了,便叫人传知各水手,大车回来了,便叫人传知各火夫:一时间忙乱起来。偏偏栈房开了,货舱开了,小工也到得不少了,那两个收筹的却还没有找得来。当时帐房里还有一个人未曾上岸,买办把他叫来,当了收筹脚色;然而只管得一个舱口,还有一个,买办便自己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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