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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本来备有上好办差的官舱,他不要坐,偏要坐到舵房里,要看管带把舵。那管带是预先得了信的,先就预备好了,所以在南京开行,一直把他送到镇江,非常安稳。骗得他呵呵大笑,握着管带的手说道:'我若是误信人言,便要委屈了你。'从此倒格外看重了这管带。你说奇不奇!"我道:"既然被他瞒过了,从此成了知遇,那倒不奇。只是他向来不懂驾驶的,忽然能在江面把舵,是用的甚么法子?这倒有点奇呢!"继之道:"我也急于要问这个。"伯琦道:"兵船上的规矩,成天派一个兵背着一杆枪,在船头了望的,每四点钟一班;这个兵满了四点钟,又换上一个兵来,不问昼夜风雨,行驶停泊,总是一样的。这位管带自己虽不懂驾驶,那大副、二副等却是不能不懂的。他得了信,知道制台要来考察,他便出了一个好主意,预先约了大副,等制台叫他把舵时,那大副便扮了那个兵,站在船头上:舵房是正对船头的,应该向左扳舵时,那大副便走向左边;应该向右扳舵时,那大副便向右边走;暂时不用扳动时,那大副就站定在当中。如此一路由南京到了镇江,自然无事了。"众人听说,都赞道:"妙计,妙计!莫说由南京到镇江,只怕走一趟海也瞒过了。"伯琦道:"所以他才从此得了意,不到一年,便做了南洋水师统领啊。"
我道:"照这样蒙蔽,自然任谁都被蒙蔽住了。"伯琦道:"不然,那位制军是格外与人不同的。就是那回阅操,阅到一个甚么军,这甚么军是不归标的,另外立了名目,委了一个候补道去练起洋操来,说是练了这一军,中国就可以自强的。他阅到这甚么军时,那一位候补道要卖弄他的精神,请了许多外国人来陪制台看操;看过了操,就便在演武厅吃午饭,办的是西菜。谁知那位制军不善用刀叉,在席上对了别人发了一个小议论,说是西菜吃味很好,不过就是用刀叉不雅观。这句话被那位候补道听见了,到了晚上,便请制台吃饭,仍然办的是西菜,仍用的是西式盘子,却将一切牛排、鸡排是整的都切碎了,席上不放刀叉,只摆着筷子。那制台见了,倒也以为别致。他便说道:'凡善学者当取其所长,弃其所短。职道向来都很重西法,然而他那不合于我们中国所用的,末尝不有所弃取。就如吃东西用刀叉,他们是从小用惯了的,不觉得怎样;叫我们中国人用起来,未免总有点不便当。所以职道向来吃西菜,都是舍刀叉而用筷子的。'只这么一番说话,就博得那制军和他开了一个明保,那八个字的考语,非常之贴切,是'兼通中外,动合机宜'。"继之笑道:"为了那一顿西菜出的考语,自然是确切不移的了。"说的大家一笑。大众一面谈天,一面吃喝,看着菜也上得差不多了,于是再喝过几怀,随意吃点饭就散了座。
赛玉忽向继之问道:"你们明天可看大出丧(凡富家之丧,于出殡时多方铺排,卖弄阔绰者,沪谚谓之大出丧)?"继之道:"我不知道。是谁家大出丧?"赛玉道:"咦!哪个不知道金姨太太死了,明天大出丧,你怎么不知道!"金子安道:"好好的你为甚要带了我姓说起来?"赛玉笑道:"他是姓金的,我总不好说他姓银。"我道:"大不了一个姨太太罢了,怎么便大出丧起来?"子安道:"这件事提起来,你要如遇故人的。然而说起来话长,我们回去再谈罢。"伯琦、理堂也同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都散了罢。"于是一同出门,分路各回。我回到号里,就问子安为甚么说这件事我要如遇故人。子安道:"你忘了么?我看见你从前的笔记,记着那年到汉口去,遇了甚么督办夫人吃醋,带了一个金姨太太从上海赶到汉口,难道你忘了么?"我道:"这件事,一碰好几年了,难道就是那位金姨太太么?那位夫人醋性如此之利害,一个姨太太死了,怎肯容他大铺排?"子安道:"你不曾知道这位姨太太的来历,自然那么说。须知他非但入门在这位继配夫人之前,并且他曾有大恩德于这位督办的。这位督办本来是个宦家公子出身。他老太爷做过一任抚台才告老回家。这督办二十多岁时,便捐了个佐杂,在外面当差。老人家是现任的大员,自然有人照应,等到他老太爷告老时,他已经连捐带保的弄到一个道台了,只差没有引见。因为老子回家享福了,他也就回家鬼混。不知怎样,弄得失爱于父,就跑到上海来,花天酒地的乱闹。那时候那金姨太太还在妓院里做生意呢,他两个就认识了。后来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个绸庄的东家,姓蒯的,局面虽大,年纪可也不小了。况且又是一个鸦片烟鬼,一年到头,都是起居无节,饮食失时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况且又是出身妓院的,如何合他过得日子来,便不免与旧日情人,暗通来往。这位督办,那时候正在上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正好有工夫做那些不相干的闲事。不知他两人怎样商通了,等到六月里,那位蒯老太太照例是要带了合家人等到普陀烧香的。本来那位姨太太也要跟着去的,他偏有计谋,悄悄地只对那鸦片鬼说,腹中震动,似是有喜。有了这个喜信,老太太自然要知道的,便说既是有喜,恐妨动了胎,就不要去了,留下他看家罢。这么一来,正中了他的下怀,等各人走过之后,他才不慌不忙的收拾了许多金珠物件,和那位督办大人坐了轮船,逃之夭夭的到天津去了。从天津进京,他两个一路上怎生的盟天誓地,这是我们旁人不得而知的。单知道那督办答应过他,以后如果得意,一定以嫡礼相待。"我道:"这又怎么能知道的呢?"子安道:"你且莫问,听我说下去,自然有交代啊。他两个到京之后,就仗着蒯家带出来的金珠,各处去打点。天下事自然钱可通神,况且那督办又是前任二品大员之子,寅谊、世谊总还多。被他打通了路子,拜了两个阔老师,引见下来,就得了一个记名简放。他有了这个引子,就格外的打点,格外的应酬,不到半年便放了海关道,堂哉皇哉的带了家眷,出京赴任。到了地头,自然有人办差,打好了公馆。新道台择了接印日期,颁了红谕出去,到了良时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门接印。再过几天,前任的官眷搬出衙门,这边便打发轿子去接姨太太入衙。谁知去接一次不来,两次不来。新道台莫名其妙,只得亲身到公馆里,问是甚么事。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发一言,任凭这边赔尽小心,那边只是不理不睬。急得新道台没法,再三的柔声下气去问。姨太太恼过了半天,方才冷笑道:'好个嫡礼相待!不知我进衙门该用甚么礼,就这么一乘轿子就要抬了去!我以为就是个丫头,老远的跟了大人到任,也应该消受得起的了,却原来是大人待嫡之礼!'新道台听了,连忙说道:'该死,该死!这是我的不是。'又回头骂伺候的家人道:'你这班奴才,为甚么办差办得那么糊涂!又不上来请示!一班王八都是饭桶!还不过来认罪!'在那里伺候的家人有十来个,便一字儿排列在廊檐底下,行了个一跪三叩礼,起来又请了一个安。这一来,才得姨太太露齿一笑道:'没脸面的,自己做错了事,却压着奴才们代你赔礼。'新道台得了这一笑,如奉恩诏一般,马上分付备了执事及绿呢大轿,姨太太穿了披风红裙,到衙门去了。自从那回事出了之后,他那些家人传说出来,人家才知道他嫡礼相待之誓。"我道:"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么?"子安道:"岂但如此,他在衙门里,一向都是穿的红裙。后来那督办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后来想了一个变通办法,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红裙门,两旁打百裥的,用了青黄绿白各种艳色相间,叫做'月华裙';还要满镶裙花,以掩那种杂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华裙,就是他起的头了。后来正室死了,在那督办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这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为聊报涓埃;倒是他老太爷一定不肯,所以才续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虽然醋心重,然而见了金姨太太,倒也让他三分,这也是他饮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乐得做人情了,还争甚么呢。"我道:"这位先生不料闹过这种笑话。"子安道;"他在北边闹的笑话多呢。"我道:"我最欢喜听笑话,何妨再告诉点给我听呢。"子安道:"算了罢,他的事情要尽着说,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尽呢。时候不早了,要说,等明天空了再说罢。"当下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我想甚么大出丧,向来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过,倒要去看看是甚么情形,便约定继之,要吃了早饭一同出去看看。继之道:"知他走那条路,到那里去碰他呢?"子安道:"不消问得,大马路、四马路是一定要走的。"于是我和继之吃过早饭,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马路,自西而东,慢慢的行去。一路走过,看见几处设路祭的,甚么油漆字号的,木匠作头的,煤行里的,洋货字号里的,各人分着帮,摆设了猪羊祭筵,衣冠济济的在那里伺候。走到石路口,便远远的望见从东面来了。我和继之便站定了。此时路旁看的,几于万人空巷,大马路虽宽,却也几乎有人满之患。只见当先是两个纸糊的开路神,几几乎高与檐齐。接着就是一对五彩龙凤灯笼。以后接二连三的旗锣扇伞,衔牌职事,那衔牌是甚么布政使司布政使,甚么海关道,甚么大臣,甚么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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