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午后，闹腾了一天一夜的人们大多都在家睡午觉，汪 静怡偷偷溜出家门，顺着马路，朝东边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她明确地知道，她不想待在家里。如果年后上不了学，她肯定是要出去打工的。如果出去打工，她的失眠肯定会更加严重；如果持续睡不了觉，那还不如……

    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但是汪 静怡却不断地设想着如何走上绝路。

    走过富川河，站在大桥上，汪 静怡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河面的冷风。要是跳下去，肯定比现在还要冷吧？

    时间回到两天前，她去姨妈家里送年货。她是带着任务去的，她想让爸爸一起去，但是汪玉春却抽着烟，翻着他的集邮册，说道：“你自己去就行了。”

    “可是……爸，下个学期的学费，还得跟我姨夫借……”

    “那我去了，他就会给你吗？”汪玉春不急不缓地说道：“借钱的事，我不去。”

    尽管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汪 静怡还是难以接受。

    汪玉春吐着烟圈，说道：“你先去问问他。你是小孩子，就算不借给你，他也不会说难听的话。但是对我就不一样了，他不会跟我客气。”

    汪 静怡非常不想去姨妈家。但是为了下个学期的学费，她硬着头皮也要跑一趟。没有父母撑腰，她只能自己坚强。幸运的是，正在写作业的弟弟主动提出来，要跟姐姐一起去。两个人作伴，好过一个人强撑。

    拿着两盒糕点，一只烧鸡，汪 静怡带着弟弟去了姨妈家。姨妈在离汪家两公里之外的地方种大棚，冬天原是农闲时节，可他们一家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汪 静怡是在田里找到姨妈的。姨妈正提着两桶水走向大棚，汪 静怡见状，急忙跑了过去，帮姨妈抬起了水。她只是心疼姨妈，可在姨夫看来，她这个举动却像是在讨好一般，殷勤献过了头。

    咣当……

    姨夫将大棚门口的马扎踢出去老远，深啐一口，没好气地说道：“谁把这玩意放在这里的？真会挡路，看了就烦！”

    汪家姐弟俩被内涵到了，立刻呆立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姨妈埋怨丈夫：“当着孩子的面，发什么脾气？你心气不顺，回家睡觉去！——静怡，浩川，大棚里的西红柿长得不好，这一茬还没成熟，估计年前卖不出去了。你姨夫心里急，说话不好听，你们别往心里去。”

    “嗯嗯，大姨，你和大姨夫都很辛苦，我们知道的。”

    “哎，希望这个年，能顺顺利利地过去吧！”

    大姨愁容满面，应该不是装出来给姐弟俩看的。汪 静怡的心情愈发沉重，要是收成好，姨夫心情好，那就容易借到钱；如果收成不好……汪 静怡不敢再想了，既然硬着头皮来了，那就试试吧！

    姨夫的态度让汪 静怡感受到了屈辱，但是她不能轻易放弃。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只有忍下去，才能有上学的机会。

    中午吃饭，姨夫借口在大棚里忙活，让他们先吃，不必等他。大姨又跟他吵了一架，汪 静怡隐约听到大姨说道：“你别做得太过火了，他俩是小孩，但也是客人。你这样冷落他们，是待客之道吗？你就不怕小斌跟你学？”

    “客人？他们就是讨债鬼！哪次来不是来讨钱的？这次可倒好，等不到年后，年前就来讨！他们讨去的钱，什么时候还过？”

    汪 静怡正在给表弟讲解数学题，听到这番话，她实在抬不起头来。表弟还算懂事，装作没听到，转身找汪浩川玩去了。

    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汪 静怡死死咬住嘴唇，手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

    午饭吃得很压抑。姨妈的为难融化在了一声声叹气中，汪 静怡一言不发，她没法说——大姨，你要是为难，就别借给我了——她太渴望上学了，姨妈是她最后的期望，如果姨妈主动拒绝了，她真的连一丁点上学的希望都没有了。

    “静怡，我跟你说实话，今年我们家确实挺难的。夏天的时候发了水灾，刚种下去的菜苗死了一大半，我和你姨夫心疼得好几天没吃下饭。我们家承包了一片鱼塘，买的鱼苗被人骗了，死了将近一半。你姨夫去讨钱，却被对方打破了头……我不是跟你哭穷，而是真的有难处……”

    姨妈没有借钱的义务。但是她却因此而歉疚，这让汪 静怡更加难过。

    看来，确实没法上学了吧！

    梦想破灭了，汪 静怡惨笑道：“大姨，我知道你们很难……”

    “把菜热热，我喝两盅。累死老子了。”

    姨夫突然回来了。他身上还有化肥农药的味道，衣服鞋子上全都是泥土。汪 静怡本来就没吃饭，姨夫一来，她更不敢动筷子了。

    姨妈没好气地把菜热了，嘟囔道：“就知道喝，等你喝出毛病来，又要花钱！”

    姨夫累坏了，喝了两口酒，缓过来一点力气。他夹着花生米，直勾勾地盯着汪家姐弟，问道：“你爸妈怎么不来？”

    “他们……都有事情。”

    “呵呵。”

    姨夫一眼就看穿了汪 静怡的谎言，仰头又喝了一杯酒。“你来我家借钱，你爸知道吧？”

    “……嗯。”汪 静怡难堪地答应道。

    “你还是个小孩，你借钱，他不管？！”

    被姨夫说到了痛处，汪 静怡再也控制不足，泪滴夺眶而出。

    姨夫说道：“我没说你，你不要哭。我说了，你是小孩子，你来我家借钱，我要是不借给你，那我也太无情了。你爸要是个爷们，应该大大方方地一起来，跟我说，兄弟，家里没钱，孩子还得上学，你能不能帮个忙？立个字据，定个还钱的时间，我借钱给他，这才有个借钱的样子。他要是这样做了，我能不借吗？可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让你们俩可怜巴巴地站在我面前？这是跟我借钱，还是跟我乞讨？逼着我白给钱？”

    想起父母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汪 静怡又落泪了。她并不是装可怜，而是真的难过。姨夫还想说话，却被姨妈给堵了回去：“静怡够可怜了，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汪 静怡说道：“大姨，姨夫，我爸妈没有担当，撑不起事来，但是我能。字据我可以立，借的钱都由我来还，利息就跟银行的一样……只要你们能把钱借给我，我一定，一定会还的……以后大学毕业，我会报答你们的。”

    “唉，你上学，学费倒赖在我们头上。”姨夫抽着烟，冷笑道：“大学毕业……高中还有两年，大学四年……难不成，都得让我们供着你？”

    “不，只要考上大学，我就可以去打工！我会拼命学习，拿奖学金……我会想办法的，但是眼下，我确实没有办法……”

    “唉，上学，上学，就是个无底洞！”姨夫狠狠掐灭了烟头，愁容满面。最后，他拿出钱包来，慢慢地点了三张大钞。狠狠心，又加上两张，递给了汪 静怡。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继续吃饭，又走出了家门。

    汪 静怡只能对姨妈不停地说谢谢。姨妈叹气道：“除了你爸妈，我就是你最亲近的人，我心疼你，你不用跟我客气。你是咱家最有天分的孩子，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上个好大学……行啦，你不要太有负担，好好读书吧！”

    “还有……”姨妈愤愤地说道：“静怡，你爸妈真不配有你这样的孩子。”

    ……

    汪 静怡轻声辩解道：“也许，他们没有那么糟糕，是我的野心太大了。”

    帮姨妈整理好厨房，汪 静怡准备带着弟弟回家了。她还没出村口，又被姨妈给喊住了。姨妈匆匆追上来，往她手里硬塞了十块钱：“中午你也没吃饭，你跟浩川去商店买个火烧，再买根火腿肠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你太瘦了，得好好吃饭——快走，快走吧，别让你姨夫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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