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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
岩崎弥太郎咬了咬牙。
“是的!一个心愿!”
望着对方这无比庄重的架势,青登在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行吧,那就把你的心愿说来听听吧。”
获准开口的岩崎弥太郎,其眉间先是掠上一抹喜色,然后这抹喜色很快就被强烈的愤慨所替换。
“仁王大人,在下的父亲在8年前因受奸邪小人的陷害而成了戴罪之身!”
“直至今日,奉行所仍未还吾父一个清白!”
“恳请大人助在下一臂之力,使吾父恢复清白之身,并将在下及在下的一家老小的户籍迁至江户!”
说到这,大概是生怕青登误会了吧,岩崎弥太郎在停顿了一会儿后,快声解释道:
“在下的心愿,唯有替吾父讨回一个公道!至于后者,绝非在下的一己之私!”
“在下是藩人,除非获得藩府的特许或者直接脱藩,否则无法长时间地离开藩土!”
“在下一日是土佐人,就一日无法为大人效劳!”
“至于在下的家人们……目下的土佐藩已被一帮讲不通道理的狂人所挟持。”
“家人是在下仅有的宝物!”
“将家人扔在动荡不安的土佐藩……在下实在是于心不忍!”
“唯有让家人们不再被困守在土佐,在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鼎力辅佐大人!”
语毕,岩崎弥太郎将本已低垂的头颅给埋得更低了些许,额头紧贴榻榻米,仿佛要与其融为一体。
青登暗自思索着。
为父申冤;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们获得更加自由、安全的身份……岩崎弥太郎所提的心愿,倒也相当合理。
事实上,青登若想起用岩崎弥太郎,确实是得设法解决他的户籍问题。
只要岩崎弥太郎的户籍仍在土佐,他势必会处处受限。
连出个远门都得向藩府申请……如此状况,还谈何为其所用?
替人弄来江户户口——这对青登来说,即使不说是轻而易举,也可说是易如反掌。
众所周知,青登现在在全日本范围内都算是小有名气,在幕府方面挺能说上话的。
出于曾在北番所工作过一段时间的缘故,青登和江户奉行所的官员们都挺熟的。
只要他修书一封,定会有无数人抢破头地帮他解决这个小忙。
但是,要想让岩崎一家摆脱藩土的束缚,首先得让土佐藩同意放人……而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此外,使岩崎弥太郎的父亲恢复清白之身,也不是一件易事。
不论怎么讲,土佐藩始终是独立的地方势力。
现如今,各大藩国越来越不惧怕权威尽丧的幕府,以致于幕府及亲幕势力的话语权越来越弱。
仁王、京畿镇抚使的名头,只在关东地区有着较高的影响力。
换言之——出了幕府的势力范围,青登的面子就没那么好使了。
倘若土佐方面不愿配合,那青登这边也不好做。
他与土佐藩素无来往,缺少相应的人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很难对土佐藩提出要求,一个不好就有干涉他国内政之嫌,进而上升至麻烦的外交问题。
正当青登兀自思考着如何有效且体面地替岩崎弥太郎实现其心愿时……对方看穿了他的顾虑所在。
只见岩崎弥太郎悄悄地扬起视线,偷瞄着青登的表情。
少顷,他在犹豫了一会儿后,高声道:
“仁王大人!土佐勤王党盟主武市半平太眼下就在京都!”
“武市半平太是土佐藩的尊攘志士们的领袖!他目前在土佐藩有着举足轻重的崇高地位!”
“若是能够得到他的帮助,在下的心愿便不值一提了!”
青登挑了下眉,细声嘟囔:
“武市半平太?”
他思索了一下,随后很快想起此人乃何许人也。
其来头……还得从土佐藩近年来的历史开始讲起。
土佐藩坐拥24万的广阔领土,乃西日本最强大、最具影响力的藩国之一……如此体量,注定了它不可能在“西方入侵”的这场惊天巨变中独善其身。
“黑船事件”爆发时,土佐藩的当政者是第15代藩主山内容堂,其本名为山内丰信,生于文政10年(1827),现年37岁,“容堂”是他的别号。
当他荣登藩主大位的时候[嘉永2年(1849)],年纪不过22岁。
虽很年轻,可其眼界却着实不浅。
面对因国门洞开而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错综复杂之形势,他决心展开藩政改革,增强土佐的国力。
为此,他起用了一位名叫“吉田东洋”的开明派政客。
吉田东洋,生于文化13年(1816),嘉永6年(1853年)7月,被山内容堂提拔,12月作为参政大力倡导藩政改革。
此人精通汉学、洋学,对西方文明的了解比闭塞保守的攘夷主义者要深厚得多。
他认为拒绝全球化、排斥西方完全是脑子进水的腐儒空论。
一言以蔽之——吉田东洋主张开港通商,学习世界先进文化,强大自身,然后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他把破除门第、殖产兴业、军制改革、建国贸易等,富国强兵作为目的改革。
就政治立场而言,吉田东洋是坚定的佐幕派。
在他看来,尊王攘夷实乃荒诞不经、不值一驳的谬论。
吉田东洋熟知日本历史,所以他心里很清楚:京都朝廷早就在武家崛起的岁月中彻底丧失了领导权威和执政能力。
那深居在御所中的天皇,现在无非为名义上的神道大祭司,一个精神象征罢了。
到目下,长州等势力高喊尊王,私下里的政治目的是要用树立天皇为天下共主的名目,来掩饰他们企图将事态推进到打倒幕府,重新分配权力的野心。
出于对这些野心家的不信任,尤其是认定京都朝廷根本不具备领导国家的能力,吉田东洋和其他佐幕者一样,对尊王攘夷的观念嗤之以鼻,认为所谓的尊王攘夷不过是望天打卦、坐而论道、误国误民!
而这,便与武市半平太的观念产生冲突了。
武市半平太,生于文政12年(1829),讳小楯,通称半平太,别号瑞山,身份阶级是夹在上士和乡士之间的白札乡士。
在等级制度无比森严的土佐藩,白札乡士的地位和待遇虽比乡士要稍好一些,但就总体而言,它仍然是备受上士歧视和压迫的下等阶级。
尽管身份卑微,但武市半平太硬是凭着惊人的毅力和过人的才华,取得了瞩目的成就。
论文,他精通汉学、国学、水户学等诸多学问,
论武,他师从江户三大道场之一的桃井道场并且取得塾头的地位,乃一流的镜心明智流剑客。
除了文武双全之外,他还很擅长和歌、绘画,尤擅美人画。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皮肤白皙,相貌英俊,体格强健,据说他的身高超过180cm。
嘉永2年(1849),他在高知城(土佐藩的首都)的新町开设了一间专门面向藩内的白札乡士和乡士的剑术道场。
在传授剑术之余,他还教授文化知识。
因阶级身份所限,土佐藩的白札乡士和乡士们很难接受到良好的教育。
武市半平太的这种堪比“普罗米修斯传火”的行为,使得他在藩内的威望大涨。
白札乡士和乡士自不必说,甚至有不少上士都对武市半平太青睐有加。
出于此故,即使是并非武市学徒的人,也时常尊称他为“武市先生”、“武市老师”。
与吉田东洋不同,武市半平太乃坚定的尊攘派。
万延元年(1860),随着樱田门外之变这一“黑天鹅事件”的发生,大老井伊直弼被杀,尊王攘夷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兴起。
立志为尊攘大业献上一份心力的武市半平太,于此时候以进修剑术为名,带领诸多学生周游各藩,了解国内外形势,并与他藩的尊攘志士取得联系。
他经常与桂小五郎、久坂玄瑞、高杉晋作等尊攘派的长州藩士交流。
文久元年(1861),他提出“一藩勤王”的口号,集结土佐藩内的诸多同志,组成“土佐勤王党”。
身为组织的发起者,武市半平太自然而然地被推为土佐勤王党的盟主。
光从名字来看,该组织的目标与政治立场一目了然。
对于武市半平太及其麾下的土佐勤王党所提出的尊攘主张,吉田东洋所抱持的态度就一个词——嗤之以鼻!
武市半平太曾亲身前往藩厅,试图说服吉田东洋支持尊攘运动。
结果,吉田东洋毫不留情地讥讽武市半平太:“瑞山先生真是不了解日本的历史呀!每当天皇和公卿骚动,必定天下大乱!保元平治治乱、南北朝之乱,哪一次不是因为朝廷贪恋权力,导致哀鸿遍地,民不聊生?”
武市半平太是乡士中最杰出的人物,可吉田东洋亦为上士中才学最出众的一位。
论口才、学问,后者并不比前者差。
吉田东洋的滔滔言词,当面把武市半平太驳得哑口无言。
就这样,吉田东洋与藩内的尊攘势力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除了尊攘势力之外,吉田东洋同时也与藩内的保守势力对立。
在展开大刀阔斧的藩政改革后,吉田东洋以雷霆手段把一大批藩中老臣清理出去,如世袭家老深鼎尾,其他家老福冈宫内、深尾弘人等等莫不如是。
这一批老藩臣平日里养尊处优不思进取行事保守,吉田东洋办理他们并非出于私怨,而是为了减少改革藩政的阻力。不去掉这些保守分子,则事情多有阻碍。
这一批家老大吏的俸禄被削、官制被夺,自是对吉田东洋恨之入骨。
拳打尊攘派,脚踢保守派……如此强势的做派固然过瘾。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
文久2年(1862)4月8日的夜晚,吉田东洋如往常般给少藩主上课,在课毕归家的路上,遭受不明人士的袭击,当场身亡,连脑袋都被剁了下来,享年46岁。
直至今日,仍未找出杀害吉田东洋的真凶。
不过,但凡是智商正常的人类,都能猜到谁的嫌疑最大。
虽然尚未掌握决定性的证据,但依照现在流传最广的说法,土佐勤王党和保守派都参与进了对吉田东洋的暗杀。
据悉,土佐勤王党与失势的保守派联手,前者责暗杀吉田东洋,后者则乘机重掌藩国大权。
事成之后,作为交换条件,保守派的家老们要同意少数几个上士身份的勤王党人出任藩内的重要职务,并支持“尊王攘夷”。
是时,山内容堂已经退位。
山内容堂是“一桥派”的核心成员,在当初的德川家茂和一桥庆喜争夺将军宝座的“继嗣之争”里,其表现很是活跃。
井伊直弼就任大老并发起安政大狱后,他被勒令在江户隐居,藩主之位由其养子山内丰范继承,是为土佐藩第16代藩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山内容堂给自己起了一个“忍堂”的雅号,后来他在别人的建议下,将“忍堂”改为“容堂”。
少藩主的实力不济,而老藩主又远在江户……最高权力的缺位,是凶手敢于明目张胆地刺杀吉田东洋的重要原因之一。
“土佐勤王党和保守派联手杀死吉田东洋”的这一传言的真假,犹未可知。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确实是与该传言如出一辙。
吉田东洋横死后不久,藩中的吉田一系的官员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保守派家老重新掌握了政权,藩内的部分重要职务由土佐勤王党的核心成员来担任。
如此,武市半平太一跃成为了土佐藩的实权人物。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终于可以影响藩政。
他总算是如其所愿地使土佐加入尊攘阵营。
年幼的少藩主因根基薄弱、威望不足,只得听任武市半平太的幕后操纵。
文久二年(1862)7月,在武市半平太的主导下,他与土佐藩少藩主率400人上京。
在来到京都后,武市半平太极力推动尊攘运动,鼓吹王政复古。
而今,以武市半平太为代表的土佐势力,俨然已成京都里仅次于幕府、萨摩和长州之下的第四大势力。
这样一位搅弄风云的豪杰,青登虽未与他见过面,但却是久闻其大名。
他对武市半平太的了解,全部出自市井间的传言,以及……山内容堂的亲口所述。
在青登就任侧众兼御台様用人的这1年又8个月的时间里,他曾多次拜访在江户的土佐藩邸里隐居的山内容堂。
山内容堂的性格很随和,举止豪迈不羁,酷爱诗跟酒,自称为“鲸海醉侯”。
每当青登来拜访他时,他总会拉着青登一起喝酒、吟诗。
出于此故,青登与他的感情还挺好的。
然而,感情好归好,青登对山内容堂所抱持得最多的感情……是戒备。
尽管山内容堂的年纪与“老”字绝不沾边,但他的做派已有老狐狸的风范!
他从不向外人声明自己的政治立场。
既不扬言尊王,也不支持佐幕。
每当提及涉及政治的严肃话题时,他总会打个哈哈,然后熟练地将其蒙混过去。
这种滴水不漏、不让他人捏住把柄的行事风格,既让人敬佩,又令人暗生戒心。
在某次谈话中,山内容堂曾跟青登提及过武市半平太。
据其所述,武市半平太是一个言论高朗、品格高洁诚实、重视武士道仁义的正人君子——这倒是与市井间的说法不谋而合。
不论是哪一种传媒渠道,对武市半平太的评价都是一边倒的好评。
曾有人盛赞他为:“一枝寒梅在春天时会成为先锋率先绽放花香”
相传,武市半平太的身上曾发生过这样一段佳话——
武市半平太与其爱妻富子的关系相当和睦。
然而,富子却始终怀不上孩子。
土佐勤王党里有一个名叫“吉村寅太郎”的人,他是武市半平太的心腹。
对于武市夫妻一直没有孩子而感到担心的吉村寅太郎,先是说服富子回去娘家,然后将绝世美女一次又一次的以佣人身份送到看家的武市半平太身边。
结果,每一位美女在离开武市邸时都是完璧之身。
在得知此乃吉村寅太郎搞的鬼后,武市半平太直接痛斥了他一顿,并且严令禁止他人再做这种事情。
说实话,当青登听闻此则逸话时,他没来由的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土佐英杰心生亲近之感——看样子,这人跟我一样,也是一个对爱人一心一意的专情之人啊!
尽管在“吉田东洋遇刺案”中,武市半平太背负着最大的嫌疑,但因为他的风评实在太好,所以有许多人都不愿相信这样一位翩翩君子竟会干出如此卑劣的勾当。
据青登所知,武市半平太目下确实就在京都。
岩崎弥太郎说得很对,就凭对方如今在土佐藩的地位,若能得到他的帮助,不论是替岩崎弥太郎的父亲洗清冤屈,还是将岩崎一家的户口迁至江户,便统统不在话下了!
一念至此,行事素来雷厉风行的青登,旋即下定决心:
“好,就这么办吧!”
说着,他扬起嘴角。
“我明天就去会一会武市半平太!”
……
……
翌日——
文久三年(1863),3月11日——
“仁、仁王大人,您您、您没有在跟我开玩笑吧?您真的要单刀赴会吗?”
“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单刀’了?”
青登一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这般说,一边向落后他半个身位的岩崎弥太郎展示其左腰间。
“你瞧,我的腰间不是插着三把刀吗?”
岩崎弥太郎听罢,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青登今日一早就梳理好头发并且换上得体、正式的服装。
他没有带领除了岩崎弥太郎之外的任何随从,朝五时(早上8点)刚过,他便正式启程,直奔土佐藩邸。
所有藩国都会在江户和京都设立藩邸,其职能近似于领事馆,是各个藩国与幕府和朝廷保持沟通、联络的办公机关。
“呃……这个……仁王大人,请听在下一言——独自行动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土佐勤王党的疯劲儿并不比长州人弱,孤身前往土佐藩邸实在太冒险了。”
“尊王”和“佐幕”是天然对立的。
你想抬高天皇的威严,那将军怎么办?
你想维持将军的权势,那天皇怎么办?
土佐勤王党是彻彻底底的尊王组织。
青登却是幕府方面的核心要员之一。
他的这种直奔土佐藩邸的行为……跟直闯敌营没什么区别。
青登知道岩崎弥太郎在顾虑着什么。
在微微一笑后,他幽幽道:
“我是去交朋友的,不是去打仗的,既如此,何需带上千军万马?若是带上太多人,反而会给对方带来不好的印象。况且……关于如何闯龙潭虎穴,我早就是驾轻就熟!”
眼见自己拗不过青登,岩崎弥太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一幢幢房屋被二人飞快地抛至身后。
很快,土佐藩邸已近在他们的眼前。
眼见有外人逼近,3位守门的门卫顿时迎上来。
还未等他们开口,青登便昂首朗声道:
“向武市半平太通报——‘仁王’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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